一空

 一、小引

不用「一空」這個名來寫文章,已經有六七年之久了。雖然「一空」已成為我的別號,至今少數的親友們還以此稱呼著我。這個別號是我自己起的,起來紀念我少年時代一段相當長久的困苦的生活,那時候深切的感到生的幻滅與死的恐怖,困苦之狀,非言可喻,乃不自主的讀起佛經,過著孤僧一樣的生活,從此心境始豁然大悟,處之泰然。雖十年來浪跡天涯,依然困苦,但每到煩惱憂患的時節,這個一空的豁然心境即像明鏡般的重現,所以不至顛蹶者,皆此之賜。記得五年前在日本苦學,雖云本著一種達摩面壁的精神,意志很堅定,但畢竟是未能免俗,多少仍有種種塵世的煩惱;這時,那一空的心境便重現了多日,有一天清晨在北條海濱,散步到一所名叫做蓮幸寺的佛寺去,回來寫了下面一首絕句:

  疏鐘迎我過松林,蓮幸山前曉露深;
  走向佛前慚一拜,欲來重證色空心。

這首詩便是當時我那禪味的心境的寫照。數月前忽遭子殤父喪的大變,心情之惡劣,得未曾有,但也因為有了那禪心再現的緣故,鄉居旬日,便已豁然;在「江頭雜詠」的詩中,我寫下「盈虛未消長,天地靜無聲」的句子,不久我的精神又復元了。
最近廣西佛教會主持要出版獅子吼月刊,編者便叫我寫些文章來湊湊篇幅,自愧關於佛理的研究,荒疏已久,實在寫不出什麼東西,但據說這獅子吼月刊,不同凡響,其目的在於提倡一種新佛教運動,這卻是令人感到興趣的事。我想:既然是叫做新佛教,則其內容必與一般所謂舊佛教者大不相同;例如自我輩革命青年的立場來說,舊佛教是不革命的,新佛教便是革命的。但佛教而曰「革命的」,這在一般流俗的邏輯上,似乎很覺得奇異甚至近於滑稽。對此,要在理論上辯明新佛教的道理,雖然不難,但我覺得還不如仿照觀音普門品的辦法,多舉些實例,以經驗的事實來打破那懷疑的流俗觀念。

這裏便有一則新佛教的現代傳信錄:──
有善男子某甲,是一個忠實的三民主義革命青年,但在革命低潮的時候,卻遭際了反常的痛苦的境遇。這時候,革命已宣告了幻滅,在顛連困苦中,主義再不能叫他前進,理論再不能叫他服從,同志再不能叫他信任,煩惱迷惘,甚至於想自殺。幸有善男子某乙,雖然也是一位同樣的革命青年,雖然也在顛連困苦感到革命幻滅的悲哀,但只因為具有一點佛的達觀精神,所以對於那反常的遭遇,只感到寂然而不覺得煩惱。本著這種佛的達觀精神,某乙便常常寫信給某甲,以新的佛理勸他達觀,樂觀,擺脫矛盾,積極前進。結果,主義和理論所不能說服的革命青年某甲,居然卻為某乙的深刻圓滿的人生哲學所感動了,某甲漸漸從煩惱的深淵掙扎起來,由悟生勇,積極前進,又從新邁步於三民主義的革命大道,迄今弗懈。

這是一段很平凡的人生現實,不是什麼神佛的奇蹟。當時某乙寫信給某甲的十幾封信,都存在我的篋中,現在我便把它整理後發表。雖然當事者都認為這是私信,不願意公開於世,但我覺得:或許有一天第二次革命低潮來時,也會有不少感到幻滅煩惱的青年,主義和理論對他們都失了積極的作用,依舊只有某乙信中所說的佛教化的人生道理,才可以療治他們的精神創痛,使他們再積極前進;這種革命的濟眾水,卻是功德無量的。因決定把它公開發表如次,
江村夜靜,秋月明窗,惟聞松籟。竹屋獨坐,焚香一炷,抄錄上述十年前的舊信,我的心情是很虔寂的,希望有心人也能以一種虔寂的心情去讀它。

──廿九年十月十二日。

 二、革命者幻滅的悲哀

某甲所感到的幻滅的悲哀,在他十九年寫給其友人某丙的信中,自述得很詳切:──
「我是個革命戰場上的慘敗者!天下革命青年,歷境之艱險似我者,當然不少,而命運之悽慘甚於我者,亦實繁有徒;然而內心所受的痛苦,像我一樣的,恐怕也無幾人了!革命之幻滅,同胞之塗炭,給我以失望和悲傷;黨國之艱危,及自己立身之孤獨,又給我以茫然和苦惱;家庭之破散,與父母弟妹之數載流亡,又使我為之焦憂愁惻;若夫知心戰友之流亡、繫獄與冤死,更使我為之肝腸寸斷,悲痛無窮;至於兄弟之飢驅闊別,又時使我臨風惆悵,翹首焦憂;最後,又被情絲相纏,無法擺脫人生之矛盾,又使我苦惱無以復加,痛心達於極點,幾乎因此而與世長辭。似乎造物是個冷酷不仁而又莊諧雜出的蜘蛛,他竟把宇宙間所有一切苦惱的絲,織就了一張悲哀的網,將這藐小而怯弱的我,牢牢的捉住,並加以難堪的播弄和揶揄。我於是乎爛額焦頭,我於是乎時時感到了淒涼和失意。」

「我是相信,人類社會是有同情這些東西之存在的。釋迦牟尼之捨身說法,耶蘇在十字架上咬牙長瞑,孔丘一代晒栖,這些都是我那個相信之比較遼遠的證明,史冊照然,誰也不能否認。至於中山先生之胞與為懷,歷四十年如一日,直至長眠之後一俄頃,猶念念不忘;其他一切革命志士之奮鬥犧牲,知有群而不遑顧己,這些親見親聞的事實,無論如何,我亦不能找出別的理由說這不是同情之表現。同情是確實在社會中存在的,一切烈士可做證明,而我之自身也可做證明。然而我們想在這擁擠著冷酷面孔的社會中,發見一個能將其真情持續不斷的人,雖則不似水中撈月,也幾如沙裏淘金。因此而孤獨的悲哀,又在我心中滋長,使我更加苦悶。」
「自從無限艱難的黨獄裏出來以後,我這劫後殘灰,過了十天便開始來這風景依稀的江南飄泊,到了現在,屈指一計,已經望了二十回天上的明月團圓。在這二十個月的飄泊途程中,我的人生卻有三個時期的演進。自去年二月至八月,是為沈靜時期。在這時期中,一身落落,四顧茫茫,雖然煩惱和悲哀不時向我的靈魂襲擊,但我仍能以駱駝般的忍耐,強為沈靜地在找尋我舊目的旅途,使我這創傷的心重得到慰安,使我的生命意義,得以向前持續。然而諷諷的秋風,卻挾著無限的感慨與淒涼,穿過了我那孤寂的窗扇,來到我的面前 蹀了。翹望樓頭落日,雖則失群的雁影,仍載著滿身疲倦,好像有所追求的來去孤飛,然籠罩著他那孤零的身軀,悵望著他那伶仃的蹤跡的,只有一個黯淡的虛空,和幾片冷落的殘雲而已。我於是感到了一種無法拋開的人生的失望,我於是便開始浮沉於悲哀苦惱的深淵。自此以後一直到本年三四月,是為我的掙扎時期。在此時期中,我這小舟一葉,已經出了雨細風輕的河口,而在浪暴濤狂的黑茫茫苦海上顛簸。於是,我乃哀吟,我乃痛泣,我乃猖狂。然而我同時仍能竭盡我所有的殘餘生命力,死力撐定我的舵牙,在那翻天覆地的浪堆中掙扎。我那勇烈的二位革命戰友的英靈,在冥冥之中大聲叱咤我,要我仍須忍痛生存,向前繼進,尚存一息,莫死此心,庶不致辜負了我們往日的光榮,辜負了我們四萬萬同胞的期望。然而,我確是疲倦了;真理的燈光,雖然依舊在前途隱隱約約的閃爍著,而茫茫四望,有誰能把這快要沉沒的我,提救起來呢?呵,我在含著生命就將熄滅時的一種微弱的悲哀,合十的時時祈禱著。」 ──未完─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