巨贊

凡一學術之成,其始必含渾簡要,其末必複雜繁衍。古今中外,莫不皆然,其故有二:一、研究者多,問題之範圍,不得不因事實之引證而漸漸擴充。二、攻難者多,不得不改變立論之方式,以曲達人情。環境所驅,雖欲抱殘守闕而不可得,是之為應機。歷時既久,歷地既廣,于是有拉雜附會者竄入其間,儒家之有讖緯,道家之有符籙,達摩之有胎息等等皆是也,則不可以應機之說掩飾之。應機者,真解實踐于宇宙間之真理而超然自得,迫于環境之要求而為之解惑定宗,胡來胡現,漢來漢現(雪峰語錄),莫不使之滿足而共趨于一真法界者也。如對人論佛學,有可以深談玄旨者,有僅可以略言大概者;為僅可以略言大概者談玄旨,茫然不知所措;為可以深談玄旨者略言大概,憾然若有所不慊。故必分別論之,而後各當其情,此涉世稍深者之所共喻。然又應知大概云云,其義固無背于深談之玄旨,不過演釋其詞而淺出之耳。酌于海者,不辨其所酌之為海水而別求焉,終無海水可得。是故阿含對小乘人說而實非小乘法,般若華嚴對大乘人說亦非大乘法,法一而巳,何有大小之殊。狀其溥博高明而強名之曰大,則以阿含為唯被小機者,非法之小,被自小耳。此義緊要,明達者幸深思之,次即本此以論空有。

四阿含中之言結生相續,器世構造,常徒所知,蓋即所謂人生論及宇宙論也。至其所以言結生相續,器世構造者,則亦無非欲藉以說明宇宙間之真理而已。此真理者,泊爾至微,淵兮無待,為三時之所本,體萬物而不遺。增一阿含經云:「色無常,無常者苦,苦是無我,無我即空,空者非有非不有,亦復無我,受想行識亦爾,此是智者所覺」。(善聚品)「一切諸法,皆悉空寂,無造無作」。(聽法品)「若如來出世,若不出世,此法界恆住如故,而不朽敗有喪滅之聲,生老病死,若生若逝,皆歸于本」。(等見品)又雜阿含經卷三十四云:「如來法律,離諸枝條柯葉,唯空幹堅固獨立,如城唯一門,周匝繞城求第二門都不可得,都無貓狸出入之處,況第二門」,皆此義也。佛涅槃後,部執競興,四百年間由上座大眾二部分為二十部,且其所爭,類皆瑣瑣于人生論宇宙論之範圍中,少有涉及本體論者,去阿含之說空理者猶甚遠,阿難憤而入滅,為校正僧徒之誤讀生滅法為水潦涸,而被斥為老朽衰劣,可見爾時學佛者之根器已甚陋劣,是故習于細碎之紛爭而莫能自振。其間有迦旃延尼子者出,造發智論,謂一切法皆實有自性,頗與阿含之理乖。脅比丘等五百論師宗之,共集大毗婆沙論三百卷為之解釋,則已至第六百年頃,可見其影響之大。(註一)即于此時,有號稱空宗始祖之龍樹出。

龍樹兩大論,「一大無畏論,宗經,有十萬偈,中論從彼略出大綱。二,大智度論,釋經,亦十萬偈,羅十所譯,唯是初品備釋廣義,二品以下,但取了文,以視全篇,十唯得一」,(註二)而其體例宗旨,則皆可見。青目釋中論初兩頌中有云:「問曰,何故造此論?答曰,佛滅度後後五百歲,像法中人根器轉鈍,深著諸法,求十二因緣、五陰、十二入、十八界等決定相,不知佛意,但著文字;聞大乘法中說畢竟空,不知何因緣故空,即生見疑:若都畢竟空,云何分別有罪福報應等,如是則無世諦第一義諦?取是空相而起貪著,于畢竟空中生種種過。龍樹菩薩為是等故,造此中論」,又大智度論卷二十六云:「迦旃延尼子何以言十力,四無所畏,大悲,三不共意止名為十八不共法?答:以是故名迦旃延尼子,若釋子則不作是說」。又卷三十九云:「問:若凡夫不能入滅盡定,云何菩薩從初禪起入滅盡定?答:毗婆沙中小乘如是說,非佛三藏」。此外破斥之詞甚多,幾皆為迦旃延尼子,毗婆沙而發。龍樹談空,蓋亦迫于環境之要求而不得不然者耳。

其所談空,雖曰依據大般若經等,而實淵源于阿含,細考上文,或亦可見。是故其間只有量的不同,而無質的殊異。依量的不同,說廣大者為大乘菩薩法,狹小者為小乘聲聞法,或亦可通,實則言說上之方便,未許作罵會者。(註三)空非毀滅之詞,談空為顯諸法實性。諸法者,山河大地,人禽草木皆是也。宛爾似有,稱之曰相,相既成形,必有其所以組成之定理及方式。佛告人以器世間之組織,有香海、須彌、地獄、天界等等;情世間之組織,有結生相續,四生六道等等,而唯識之所變,皆就相說,亦稱俗諦。識所變者,無有實物,纔生即滅,究竟空寂,而成境之識,對境立名,境若空寂,識何所取?是故浩然大均,而一歸于無性無得。至此已離生滅變幻,更無虛妄顛倒,稱之曰實性,亦稱自性清淨心,亦稱涅槃,亦稱真諦,前謂泊爾至微,乃至體萬物而不遺者此也。是則說有(註四)所以成空,談空即已攝有,空有相須,理善成立,未有乖空而能說有,遺有而能談空者。龍樹亦既已全部稟承阿含結生相續器世構造之說,而略為闡發擴充之矣,尚何空有乖諍之足云。至于龍樹承稟阿含所說之有,而不似無者、世親組織成有系統之唯識論者,則是爾時機感之故,禹稷顏子,易地則皆然。

龍樹之後,印度佛教思想,始由紛歧淺率而漸進于醇正深密,觀于提婆,堅意、青目、羅睺跋陀羅等大乘師所著之書,以及經部師訶梨跋摩之成實論可知;而執有者,則猶牢不可破,是故此時期中未見沉空之跡。(註五)或者乃謂:「無著世親挺生龍樹提婆之後,力矯沉空,獨標有義」。(註六)又謂:「空王為龍樹菩薩,無著亦精研龍樹學,但立義頗與之反,矯空之弊,不能不談有故」。(註七)臆測單證,語非極成,余已于評熊十力所著書文中(註八)痛駁之。無著世親組成有系統之唯識論,蓋非為矯正空病而發。

按順正理論卷二云:「彼上座(經部師)言,造有為者,謂思能造,本無有為。如織者言,我持此縷織作裳服,此亦應爾。如是所說理必不然。彼意謂思如能織者,本無有為,謂如裳服,裳服所依,縷無所喻。對法諸師(註九)說假有法本無今有,可為此喻,若執實體亦是本無,彼定不應立如是喻。」此中所謂實體者,指色聲香味三世等說,執為本有,益違佛旨。是故俱舍論卷二十敍有部師論三世實有已,出經部師破云:「應顯成雨眾外道(數論)所黨邪論。彼作是說,有必常有,無必常無,無必不生,有必不滅」。據此可知當時執有之徒,蓋已漸變婆沙之說,而益趨于頑固,即所謂新薩婆多。頑固者不可以理論,經部之說,乃為其破斥之目標,(註十)且又議及龍樹。俱舍論卷十四解近住律儀具八支中,敍餘師說已,即難破之。法寶疏云:「有餘師說者,敘異說也。泰法師云:是龍樹說,論主出其違經過」。勘神泰法師疏,立說皆有所本,龍樹云云,定非捏造。爾時世親猶是一切有部師,破龍樹義,當不必為之掩飾,且必有所授受。(註十一)即此一斑,可以推測當時佛教思想之趨勢已。

于此有真解實踐之士,不忍真理之蒙混于無知而進謀顯揚聖教,審情度勢,寧能不先從破斥有執下手?破斥之時,倘復應用龍樹之方法,則既為其所輕視矣,寧能發生効力?執有者之頑固不化,非真人愚不靈也。眩于現象界(註十二)之森羅並列,而不知其構造之原理,逐塊尋聲,不得不出于自用耳。則當破斥之時,必須詳細說明現象界構造之原理,而後可以塞其迷惑比附之源。此源既塞,更無可以為其藉口者矣,「枝條剝落盡,惟有一真實」,即欲拒之于空門之外而不可得。龍樹之後,小乘猶有著作,無著世親之後無聞焉,非此故耶?是則無著世親之說有,初未異于龍樹提婆之談空,環境不同,各有詳略,未容紛爭長短于其間者也。

雖然,此猶未可以為定論,更舉實證。成唯識論破法執中,破斥薩婆多部之說,不遺餘力,破斥餘部者略,證一。破斥之後,必申正義,如破命根實有已,即謂:「依親生此識種子,由業所引功能差別,住時決定,假立命根」,使被破者了然于現見之命根之所以立,不致更生迷惑,證二。世親辦中邊論卷一云:「唯識生時,現似種種虛妄境,故名有所得。以所得境無實性,故能得實性亦不成。由能得識無所得故,所取能取二有所得,平帶俱成無所得性。由是方便得入所取能取無相」。此中明文說識究竟無相,符順般若等經。故窺基法師云:「初觀名等假有實無,以依他覺除所執;後觀依他(即能取識)空無所有,圓成覺除遺依他。世親釋論(攝大乘論釋)多與本(無著攝大乘論本)同」。(註十三)則無著世親之說,適足以補龍樹提婆之所未詳。證三。略舉三證,足示方隅,餘論尚繁,且待後述。

至于清辨護法之爭,千餘年來,迄未能息,恐亦終無息時。然不能于成唯識論中求之。成唯識論糅合十家之說而成,作述記者好綴瑣議,難盡玄旨。其中(述記)所敍護法清辯之爭,未可盡信。故今先從護法之廣百論釋及清辯之掌珍論、般若燈論三書,明定兩家宗旨,然後再論後來之傳說與批評。即本末得失,一目瞭然矣。

護法宗旨(有宗)

清辯宗旨(空宗)

備註

  廣百論釋論卷十云:「世俗諦者,謂從緣生世出世間色心等法。親證離說,展轉可言。親證為先,後方起說。此世俗諦,亦有亦生,假令所成,猶諸幻事,從分別起,如夢所為,有相可言,名世俗諦。」又卷八云:「攬緣成果,順世俗言,勝義理中,無如是事。故諸聖者,了達皆無。所以者何?能詮所詮,皆自心變。諸心所變,情有理無,聖者於中如實知見,謂知見彼法,皆是愚夫虛妄識心分別所作,假而非實,俗有真無,隨順世問,權說為有。」又卷五云:「一切善惡苦樂因果,並世俗有,勝義中無。我依勝義言不可得,不撥世俗,非是邪見。略說諸法俗有真無成立遠離二邊中道實義。」

  掌珍論卷上云:「真性有為空,如幻緣生故。真義自體,說名真性,即勝義諦。就勝義諦,立有為空,非就世俗。眾緣合成有所造作,故名有為。若因緣力所生眼等,一切世間共許實有,是諸愚夫覺慧所行,世俗似有自性顯現,以勝義諦覺慧尋求,猶如幻士,都無實性,是故說言由彼故空,彼實是無,為欲遮墮常邊過故。如為棄捨墮常邊過,說彼為無,亦為棄捨墮斷邊過,說此為有,謂因緣力所生眼等,此俗諦攝,自性是有,不同空花全無有物,但就真性立之為空,是故說言依此故空,此實是有。若就此義說依他起自性是有,則為善說,如是自性,我亦許有。」

  兩家宗旨,絕對相同。清辯於中破瑜伽論師執徧計所執自性空,依他起自性有,護法亦云:「有餘師曰:分別所執法體是無,因緣所生法體是有。為證此義引經言,徧計所執無,依他性有。此中一類言不可引此證有依他。(此下多文互爭空有)如是等類,隨見不同,分隔聖言,各執一邊,自是非他,深可怖畏。應捨執著空有兩邊,領悟大乘不二中道」。所破之詞又復相同。不可引此證有依他者,沉空之執,撥世俗諦亦無相狀可見者也。

  又卷三云:「真如涅槃,雖可顯了,然依世俗,非據勝義,非勝義中有常無常,了不了等分別戲論」。又卷六云:「又此空言,是遮非表,非唯空有,亦復空空,徧遺執心,令契諸法,非有非空,究竟真實。」

  又卷下云:「無為無有實,不起似空花。就有真性故,立無為空,非謂世俗。非有為故,說名無為,即是虛空,擇滅,非擇滅及其如性。所立宗言,無為無實,此言正遣執實有性,亦復傍遣執實無性。」

兩家宗旨,亦絕對相同。

  卷又六云:「隨順空理,無倒勤修眾善,莊嚴成無上果,於此應生決定信解,唯空是實,餘並非真,但是如來方便顯示。又佛所言唯有二種,謂空不空。若於不空有所疑者,可依空理比度,應知諸法皆空。無示無對,皆同一相,所謂無相。諸法性相,非言所行,言不能詮,故名無示,非心心所行境故,非緣有對之所能對,故名無對,非超二種所行相外別有餘相,故名無相。又真空理,離有無等一切法相,故名無相。無相無二,故說為一。即以如是無相為相,故名為相,非別有相。」

  又卷下云:「若於此中隨有一種為無為相,有何無間復現行時,即應如理觀彼性空。遣除彼空,令不顯現,悟入諸法離自性故,其性本空,由從空故,相不成實,則是可無。由無相故,能以無相一相之行,觀一切法,悟入無二。」

兩家宗旨,亦絕對相同。

夫分別真俗二諦,是為佛法要著,二家之說,絕對相同,則何抵迕之有。基師云:「清辯說一切俗諦,隨情可說名有,依真智境,一切皆無。空無之理,不生不滅,性非虛妄。如虛空故,說名真如。故一切法於真諦中皆真如也。(按即一相之謂)然說真如但隨俗諦,勝義非有。彌勒、無著及護法等說,法與法性,雖不相離,然不得言依他諸法即其如性,常與無常等有差別故。若言勝義諸法即如,一切皆應成顛倒故,故不得說唯有其如。」(註十四)測師云:「清辯雙遣一切有無為,曰真妄俱遣宗,護法存二諦三性義,曰真妄俱存宗。」(註十五)不知何所據而云然?愚恐玄奘口傳,頗多西方末學之執。小智閒閒,不別真膺,即以為古德(護清二公)之說耳。後人疏忽,不讀廣百論釋論、掌珍論二書,即讀亦不勘辯其同異,徒摘前人謬說,互攻短長皆與護法清辯不相干,千餘年來,莫之能定,亦可怪矣。法藏云:「清辨破違空之有,令蕩盡歸空,方顯即空之有,因果不失。護法等破滅有之空,令因果確立,方顯即有之空,真性不隱。此二大士,各破一邊,共顯中道,乃相成非相破也。」(註十六)其言甚善。
般若燈論之說,大同安慧中觀釋論,及青目中論釋,不必再論。書末有云:「造此釋中論長行訖,而發願言:願以一念善,隨喜迴向等,與一切眾生,命終見彌勒。」奘門傳說,有謂清辯升兜率天,見彌勒作俗人裝而不拜者,對此則無可「矯亂」矣。奘門傳說之不足信,清辯之非沉空,護法之非執有,殆無可疑。空有相須,始終一貫,惟憎嫉真理者始能分割之。至於小問題上之紛歧出入,未始不有,則由於各人知識環境(內及外)之差別,不足為異。依此而就其文詞上之輕重詳略,善巧不善巧以分空有,吾亦許之,要無關於大旨。

或曰:清辯比量,犯因明過,何可許之?答曰:因明者,詭辯之工具也。顯示玄旨,因明無功焉。自佛世尊以至於龍樹無著,經論之中,皆未應用因明,(非無因明應用)俱無損於玄旨,因明何用哉。因明本身,頗難成立;(註十七)奘師真唯識量,除順憬所出之不定過外,(註十八)猶有他過。基師述記中所立比量,大半有過,(註十九)因明何用哉。清辨應用因明,成立有為無為一切皆空之宗,亦不過俯順時尚,聊資破斥而已,即有千百萬過,何所損乎?為此難者,亦可為不知言矣。

註一)其實婆沙之說有,猶未若外道之定執為堅實恆常,即亦有其高明處,茲不具論。
註二)歐陽境無:藏要本大智度論敍。
註三)大乘斥小乘為焦種敗芽,是之為罵,然指行解偏執之人說,非謂佛所說法。
註四)即說器世間情世間之組織及唯識變。
註五)三論玄義云:有人言成實論明於滅諦,與大乘均致。羅什聞而歎曰:秦人之無深識何乃至於此乎?或者將據此以比附成實論於沉空。不知沉空者過分之謂也。羅什薄成實夠不上說空,故歎秦會無識,細考三論家之破成實師可知。
註六)熊十力:佛家名相通釋第一頁。
註七)佛家名相通釋第二頁。
註八)載論學月刊第五至第八期。
註九)此指一切有部師,即薩婆多師,迦旃延尼子乃至大毗婆沙論之說也。
註十)順正理論破經部說,多是意氣。
註十一)其實爾時世親之思想,猶在徘徊不定之期,細讀俱舍可知,明別。
註十二)即器世間情世間。
註十三)成唯識論料簡卷三。
註十四)成唯識論料簡卷三。
註十五)圓測:解深密經疏卷一。

註十六)法藏:楞伽玄義。
註十七)成立絕對相反之宗,而皆無過,無可奈何,列於不定。判是非時,仍恃現量,則因明無用矣。
註十八)基師未能破願憬師,別明。
註十九)成都徐季廣先生,一一勘過而為此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