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笳

一、一個奇蹟

空輪吾友:
三年前,也是這樣薄寒的秋天,雪邨、江聲、劉螢、湘弦和我,我們這臨時結集的小小隊伍,因為淞滬傳來的砲聲的刺激,大家挺起胸脯,冒著剛厲的西風,向苦寒的塞外衝去。那時白馬湖畔的平靜空氣,給我們鬧得温暖洋溢,竟有點像荊軻渡易水的味兒。當時的情景,不是惜別,卻是狂歡。猶記那時的你,很俏皮的對我說:「明,祝你們這一次萬里遠行,平安地走上祖國的前哨,給我們帶去白馬湖畔的暖流。同時,我更珍重地留下一個九十度的問訊禮,等候你們的歸來。」三年,多悠久的歲月呵!這些往事,在你的記憶裏該不至於怎樣淡漠了吧?

整個三年,這長串的日子,我滿腔的熱情,完全寄託在祖國的復興上,從走進卍字的救護隊哪一天起,我一直沒有離開我的崗位──佛教崗位,整天整天的時間,都花在抬擔架包紮看護等事情上面,每一個負傷將士,從火線上搶救出來,安全地送進戰地醫院,待傷愈後又壯懷激烈地重上前線,從感激的眼神光中抛來一句:「師父,謝謝你呵,我們前方再見。」這便是我精神上的無上安慰!朋友,請你替我想想,受著傷愈將士柔和眼光的温撫,那真是聖潔的靈魂的光輝啦!只有在偉大的母親的懷抱裏,才有著這同樣的感覺!可是偉大的母愛,眼前我是無福消受的了,不過有了這變換形式的同志愛,不也夠我關心了嗎?

朋友,你知道,負傷將士中間,太多都是些老粗,他們的性格,是古歌謠中所讚美的燕趙壯士那一類型的,豪俠負氣,是他們的優良特性,可是在另一面卻正缺乏一點細心的體貼和温情,在扶上扶下包紮傷口時,一個不留神,便要遭遇嚴厲的大聲的叫罵,這時,我就想到他是為誰受傷的呢?這麼一想:我便默然的承受了這無心的斥責。

三年當中,在祖國的受難與個人的顛沛流離裏,我認識了佛的法身通暢,佛是為眾生而存在的,「有一眾生未成佛,我眼夢中有淚痕。」這是何等仁慧的襟懷,朋友,為了佛,為了佛所指示的真理,我要默默的別承受一切人間的苦難。輪兄,希望在這一點上面,我們能做成永久的愛真理的朋友吧!

猶記離開白馬湖時以後,我們的第一次通訊,你不是寫這樣的話語:「在為祖國而掙扎而受苦的途上,請你不要懷念白馬湖畔的春花秋月,山容水態,以及你的平生故人。你應當將全部心情,交給你的祖國」!可憶念的平生故人呵,可憶念的故人的叮嚀囑咐呵!

人事的沒有憑藉,真有點像過眼雲煙,誰也料不到,一個月前,我還忙著抬擔架,包紮傷口,整天的時間和精力,都獻給了我的祖國,現在我卻躺在這敵人的後方醫院裏了。
我矇糊的記得,一個初秋的黃昏時候,我和我底同伴,坐了一部有著卍字標記的救護車,開往第一道防線,照例去搶救負傷的將士。當我用熟練而迅速的姿勢,從車上跳下來,一顆無名的子彈,在薄暗的暮色中飛來,穿進了我的右脅,也許是血流得過多的緣故,以後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,第二天早晨,我從劇痛中醒來,便發現自己已躺在屋頂插著太陽旗的敵人後方醫院了,朋友,驟然走進這陌生的環境,我是如何地渴念我的故國,我是如何地感到靈魂的孤單呵!朋友,我摯愛的朋友,請你替我想像看!

自從我的傷口一天天好起來之後,我更加覺得這裏的氛圍和我不大合適,簡直使我不能忍受,雖然,窗外的地園房舍,仍是故國的土地,但經過敵人的踐踏,好像都已經變了顏色,看到殘缺的故國江山,更加使我難受和分外的寂寞!所以為打發這悠長的日子,我每天每天都翻弄著那寫字台上擱著的大疊大疊的書本,用書本來壓抑我沉痛的心,讓白紙上的一顆顆鉛字,來吞蝕我殘賸的生命,謝謝這些書本呵,它竟是我陷身魔窟躬為倭虜的唯一良伴!你知道,平日我是不大看重這些書本的,我總覺得書本上能給我的是太少了,太有限了,而且真理更不在書本上,然而這些日來,它竟是我唯一的安慰!

昨天是我來到這後方醫院的第四個禮拜,我正斜倚窗欄,全副心神凝注在書本上,「咚咚」,忽然傳來的體拜堂的鐘聲,打斷了我的思緒,撩動了我對故國的眷念,我拋開了書本 ,大步大步的踱出了房門,走過禮拜堂的門口 ,一個奇蹟,真是一個奇蹟,我發現了你的面影,我還懷疑是我的眼睛的錯覺,可是你在開始說話了,這時你站在的講壇上,像懸河潟玉似的在發揮皇風萬里的高論,你說整個東亞一定要放在大日本的控制下,才有幸福可言,這些響亮而有著高等修詞素養的言詞,像連珠箭般向我的心上直刺,我心痛得難忍,我昏過去了,假使我懷裏有著手槍,我真要掏出來向你描準,別後三年,祖國沒有變,城沒有變,可是你變了,變得使人不敢置信。

夜闌更深,燈明如雪之下,我從昏暈中醒來,發現自己仍然躺在這後方醫院的病榻上,一切都和日間一樣,什麼都沒有變,不同的,只是在我的識田裏有了你的面影,和日間所沒有的將近百度的高熱。

自從傷口漸漸好轉,敵人常常用威脅和利誘來試探我,那多少帶了點性挑撥女看護,受了日軍閥的指使,每天每天都來陪我撩閒天,她暗示要我進敵軍的宣撫班,或者到南京去受幾個月的間牒訓練,她說中國遲早是要在大日本的鞭撻下屈膝的,你回去是不會有什麼前途的,我看著她繃著一張熱情的臉子對我說謊。我覺得非常有趣,有時我也故意逗著他玩,說些似真似假的癡話。

剛才她又來過了,我試著用淡漠的態度探問你的情況,她說你剛從前方回來休養,就住在我的對面,現在正擔任著西戰場特務主任的職務,很受日本人的信任和尊敬,最後她十分羨慕的說,你的未來的榮耀是不可想像的。我還能說什麼話呢,我默默的俯下頭來,看著窗外的暗空,和暗空中的星海,藉此來掩蓋我面部的悲痛的表情,一陣「橐橐」的革履聲,我知道她下樓去了,這時我還能控制自己的情感嗎?我哭了,我倒在床上蒙著被條盡情的哭了!一個多月身為羈囚的故國之悲,都訴之於這一場痛哭!

朋友,今晚我走過你的窗下,這一次已是第七趟了。幾番我都想喚你出來,到星光底下細問別後的經歷,可是隔著玻窗,我一看到電炬照映下,你那向隅獨坐垂睫無言的愁絕的悲容,我又躊躇起來,不相信那女看護的間接傳言,竟是真的事實。

朋友,摯愛的朋友,相逢咫尺,我們竟不能互通一語,現在將近百度的高熟在我的心裏頭燒,使我頭昏目眩,再也支持不下去了,朋友,明天的晨光中,我們相見於佛的座前吧!
七月六日晚明慧寫於百度高熱中。

 

二、太陽沒啦

空輪吾兄:
明慧那瘋子今晨六時卅分已於普濟醫院圓寂,彌留的幾分鐘,他還在百幾十度的高熱中,大聲的嚷著:「世界上沒有了我的祖國,等於太陽沒啦!」真地,現在不是太陽升天了嗎?瘋人瘋語,真是熱昏了頭子,天地多寬,太平幸福不會享受,偏要找苦水喝,傻到這步田地,誰說不是活該!

輪兄,你知道,佛是圓融無礙的,只要有樂可享,我們就應當盡情的享樂,譬前如我們眼前在大日本的支配下,雖然空氣換了,我們一樣的可以過挺舒服的日子,青天底下沒有新事,什麼事情都平凡得很,有什麼愛啦恨啦悲啦愁啦,一大套的鬼話,都是那些蒼白臉的文人,吃飽了巧克力,打厭了高爾夫,捏造出來, 騙那些一點世故不懂的儍子。我奇怪的,是世界上偏有這許多儍子,被那些蒼白臉騙到至死不悟!

輪兄,你看佛的心眼多廣大呀,真是八面玲瓏四方週到,佛的法身慧命,是從無始以來就沒有斷滅過一天,至今佛還在他方佛土,為大千眾生,開演大方廣佛華嚴經呢,天台大師,不是曾說親見靈山一會,儼然未散嗎,這就是一個鐵據,佛的法輪常轉,慧命常續,我們吃的喝的穿的住的,一點沒有問題,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,要我們成天去長吁短歎,甚至淚盡繼之以血,弄到夭傷自己的慧命。

輪兄,國事教事,用不著我們操心,我們今天只談風月,今年曲園的菊花開得特別香豔,陶靖節那個酒鬼死了之後,菊花鬱鬱千年,至今我不到半個真知己,臨風顧影,正自傷天涯落莫!幾時動了詩興,我們去逛逛曲園,賞賞千年寂寞節彌勁的菊花罷?

明慧那瘋子的墓上,有空的時候,我們也去燒一把紙錢吧?不要叫他到了黃泉,還是那副愁絕人間的寒酸相。輪兄,你意下何如?末了,給你道晚安!
弟佛慈書於重九前一日。

 

三、靈風滿旗,何時歸去看故園烽火,看友人新墓?

淨茀老友:

此時沉雄的啼聲,已經叫破了東方的曉色,我獨自支頤,默坐窗前,在黯淡的晨光中,歪歪斜斜的,給你劃幾行字,因為整個白天,都支配在熱情的工作上,沒有一點空隙,而且我的身邊,隨時都有嗅覺特別靈敏的一群警犬,重重的包圍著我,使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,都逃不出他們的視線,誰知道就在這樣嚴密的監視下,我卻能更警覺更技術地,替祖國報導了敵方許多的軍事祕密,不斷地供給祖國以擊破敵人陰謀的重要消息,幾次意義重大的戰役獲得勝利,都是和我有著很密切的關聯。而且有一兩次,幾乎可以說是由我一手造成的。

自從明慧江聲諸兄離開白馬湖畔之後,不到半年,我也輕裝簡從,間道到了敵人的後方,通過舊識某君的介紹,我和敵人華北駐軍司令有了很密切的過從,而且漸漸得到他們信任和器重,就在他的盡力扶持下,我擔任了主持西戰場的全部特務工作,從那一天起,我就開始為祖國爭自由的工作,不,是莊嚴而神聖的佛事,因為那一天卸下了侵略戰神的全副武裝,那一天就是千百萬被折磨的群眾渡出苦海,而且在青天白日之下重新恢復自由呼吸的和平幸福,這真是每一個明智的佛弟子所應該作的佛事!

世界上的事,永遠都是這麼滑稽而又使人痛心,在正太路的某村一個後方醫院裏,有一天,從一個廚房司務(一個好心的中華兒女,我祝福他天涯無恙。)手裏,我忽然讀到明慧兄的一封絕筆書,他信上說,他住在我的對面,然而當時我們竟交臂失之!等到他的信送入我的眼底,他巳平安地躺在地下,將近三個月了,我雖想和他臨終訣別,細談別後立情愫,可是我已經遲了!尤其使我心痛難忍的,是他對我抱了滿腔的疑情而飲憾泉下了。淨兄,你替我想想,這是如何不可彌補的一個遺憾,痛,痛,我的心悸痛得難忍,我的柔腸要寸寸斷了!

太陽升出地平線來了,遠山巳靈出清晰的輪廓,探首窗外,附近的墓地裏,涼颯颯的西風,飄著招魂的紙旗,靈風滿旗,我這飄流的旅人喲,不知何時歸去,看故園烽火,看友人新墓!

田家的炊煙起,平旦之氣消,我惘然擱筆,悄然離窗!門外面也有了「橐橐」的皮靴聲,淨兄,我們再見吧!
十月廿八日黎明空輪寫於心痛難忍時。

跋語
友人空輪君從敵人後方回到長沙,患著嚴重的腦膜炎,不到兩個體拜,即逝世於北門外湘雅醫院,臨終吐出最後一口氣時,還喚著他的平生至夫「明慧」的名字。他的病是誰給與他的,他的死是為誰犧牲?都用不著我來說,讀者自有公正的評判,這裏我要說的,是他死後的蕭條,真是身外無長物,所有的全部遺產,只是一隻隨身攜帶的手提箱,這三封信便是從手提箱中檢出來的,現在都發表在這裏了,我覺得除紀念死友的意義外,更重要的,是給國人看看佛弟子在抗戰中所激起的一點泡沫。

空輪君,湖南瀏陽人,民國十八年秋受戒於九華山,目光烱烱,神采移人,使人一見之下,不禁有翩翩濁世一佳納子之想,尤其出入交際場中,在十數鐘內,他可以週旋於七八個人中間,使每個人都有時間和交談,而且談得非常意氣相投,他真是一個富有煽動性的人物,三封信的作者,明慧佛慈兩君,和我都是素昧平生,不過從信上可以看出來的,明慧君是一個有肝膽而情感熱烈的僧青年,佛慈君卻是十足的樂天派,而友人空輪君,在朋友中是以折衷派出名的,可是,竟以慷慨激昂終,追尋這中間的來蹤去跡,也許和明慧君相處日久,不無關係罷,關於他們的生平,我所知道的不過如此,寫出來算作個跋語。
十月一日暮笳謹跋於桂林功德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