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雜文與詩】
南遊記

　　南遊，省師也。不曰省師而曰南遊者，道途既遠，所經遂多，不但省師也。

　　洋以民十六年辭師還鄉，始以身病，繼以親老，未得重返內院。二十六年中日戰起，內院遷江津，師召赴二十七年人日會。時先父劇病，洋正督石工修墓，本不能離膝下。轉思十年別師，師以國難故來蜀而不往一見，非情也。遂以臘月廿九日啟程，正月初四至渝，初五至江津，得與師及晞運秋一學兄曁川中故友聚會一堂，彬彬濟濟，受教誨，敘別情。亂離之中，得未曾有，心意快足。因感人生宇宙，人倫師友之間要實致其情方足以云盡性也。終念先父臥病在床，不敢久住，遂以正月廿一日歸家，時已深夜，中心惴惴。唯恐不得見父者。肅容入室，呼父父應，呼母母起，然後喜可知也。父病日癒，而先母突於九月無疾棄養。洋既處母喪，又侍衰父 ，故廿八九兩年人日，洋均不克赴會，二十九年四月，先父又突壽終。罔極之恩，哀戀曷極。乃九月得師函，云師母熊太夫人死。秋逸兄函，且陰告以九淵世兄死於渝，十月初八，又師七十壽辰，前數月同門有先議聚壽。洋念重服在身，不敢以壽往。然師以七十老人，流離巴蜀，一日之內，悼亡喪明，此而不往，又豈人情。十月初三，乃辭先父先母靈墓，決然前行。

　　洋在途，隻身徒步，日行百餘里。累日，精神益健，為生平所未有也。所遇路人。皆若朋友。余年僅四十三，以居喪鬚日長，途之人咸以老年尊禮之，覺古道猶存。初六日，過八塘，日落，始至山頂，下山猶十餘里矣。山路曲折，兩崖峻絕。入夜靜寂，別饒幽致。俄林間風動。草木有聲，暮雲忽起，遮蔽星月，余心隨境以入寂，渺然若喪夫我者。繼而林木怒號，風力加急，飄舉衣袖，余馭風而行焉。斯時精神倍增，腳力益健，仰視天空，忽夜月如鈎。破雲而出。余亦心光怒發，念六度萬行，一切智智，趣之何難，直往而已。雖復？？森轉羅，覺心境兩忘，無取無住，始覺精進之功，寂照不二之旨。既至？？，餘樂不歇，中夜風雲頓作，大雨如盆也。

　　初七日將至壁山二十里，遇一緘兵，與同行，吳姓，忘其名，恭敬樸誠。而富同情，與言極親，舉手為別，甚知禮也。風中甯無人哉。夜至來鳳驛勉仁中學訪梁漱冥先生。艮庸告予。你來真巧明。日為太老師殉節之辰，粱先生有家祭。吾黨公祭，可參加也。予喜。至晨四鐘，遂偕艮庸等赴西壽寺公祭。祭畢，與粱先生聚談約半日，辭赴江津。兩月來粱師亦兩訪吾師也。是日五鐘，予至內院，諸友畢集，專遍予一人也，既至。謁師畢，共進晚餐，夜與十餘年不相見之道友陳真如，並新知冶公俊明佛心，暨舊友東期等談頗深。獨晞運闓士均物故，撫今思昔，能無悵然。

　　八日，同門共集佛堂，禮佛拜師畢，請師講演。師講寂滅寂靜，畢竟空，唯智學真如有記，聞者？益。余住院，前後二旬，除往吊闓士，訪李荃浦先生，鐘鏡長老，皆朝夕侍師，參叩學業。師謂秋逸兄曰，教理精嚴，爾為第一，身心受用，應在宗門。秋兄曰，澂自追隨座下，步趨惟謹。宗門之義，素所欽崇，顧宗門有未足耳。某晨食次，復談宗門。秋逸兄曰，宗門者，獨覺乘藝術而非宗教也。余叩藝術與宗教何以異。兄曰，藝術之象徵為美，宗教之象徵為聖。藝術者蕭然自得，宗教者悲願度生。此吾所以言宗門為猶未足者也。予曰，謂宗門為獨覺乘極善，顧其中亦有菩薩，亦有獨覺，亦有聲聞，特皆以獨覺乘的風調出之耳，師曰，善實如是。某夜，吾謂師曰，師心境亦苦否。師曰，苦。余曰，洋此次之在此勾留，亦以慰師也。師曰，爾等所為，我知之也。師曰，精刻大藏，爾必助余。人事無常，誰能久住。但得見其一二分有成，死無憾，且欲汝在此助余觀行也。余曰諾。師居憂患痛劇之中乃能以理節情，不怨不怒，精進持心，念念聖道。見者悉無問然，余心既釋。乃辭歸山。臨別告師，可慰師者，師悉知之，不復言。師曰，不言益善，提筆書五蘊皆空除苦厄，一切如幻大牟尼。賜余，余拜受，遂行。是日夜宿勉仁，次曰謁梁師漱冥於西壽寺，晤談鎮日，夜留宿。又明日，與熊十力兄談極歡。並為余談夏靈峯事。夏。清末浙之純儒，請慈禧太后歸政貶官，隱居教授，？？日本人士亦渡海業，沒之日，三國門人，？慕者數十家。三年始去。德教感人。一至於是，誰謂今不如古哉。下午復行，艮庸送余十餘里。論漱冥師，憂深思遠，為人類謀出路。唯乏藝術性，持心過緊張，少寬舒之度。又非撥亂馭變之才，要其潔身正行，嚴謹肅厲。誠人倫師表，言論思想，深遠縝密，人類果有平治之日，則制禮作樂，易俗移風，非先生其誰歟。夜息壁山，晨赴銅梁，過湯泉入浴焉。其地產煤極旺，而山形壯美，亦可觀也。至縣城，訪童年業師練哲安先生，不遇，云在蒲呂場。晚宿山店，晨赴潼南，日將暮，問路遠近，一？人年將八十，重聽，撫余肩曰，國事何如，此去潼南十七里半，修石二里半也。靄然慈仁，視余如子姪也。明日自潼南起身，錯路，一中年農夫示予道，往返數回，唯恐余多行一步者，即此已是見菩薩精神。晨午兩餐，店主婦見余素食，殷勤問余何教何門，拜師何人，亦不異家人親故也。天忽大雨，山行迷路，遠見田野有衣黑衣者，大聲呼問，竟不予答，就近視之，乃黑羊也，不禁失笑，因念如來頻以啞羊喻僧之不學，得無因中亦曾問道於彼耶，不然牛馬豬犬俱不言，獨以羊喻也。日暮路濫，近宿農家，貧而好客，家復和順，老人衰病，余與其次子共宿，明日至太平場往視志梵母。越日還家，時冬月初二日也。

　　三十年正月初二日，復赴江津，賜榮偕行。是行也，本擬與龜山學生數人同往，長住助刻藏事。江津米價日昂，慮至彼不能生活，予故先行視察。趕赴人日會者，欲知半年內院計劃何若也。迂道銅梁蒲呂場，訪練師，及舊縣，人云，練先生安居人，去年教書蒲呂場，今歸家矣。此去安居百餘里。計不能往，乃直赴壁山，途中遇童子三五成羣，樹下水邊，甚自得者，語非川人，詢知為撫嬰院難童，皆自江浙來者，深慰其得所。夜宿某場店中，先有該院事務員一，長工二，難童難女各一，蓋重病送赴八塘醫院，不蒙接受者。諸人共談該院院長破除迷信。隆冬難童共折觀音菩薩焚火，不知禁也。余夜自思因有迷信，乃有寺宇，歷有寺宇，國難突起，難童乃有棲止。既得棲止，即破迷信，菩薩入火，便入共本迷信，不修寺院者，諸難童何所依哉。此皆始於撫嬰院，年來學校皆多改寺院而成，既改學校，即毀廟毀像，曰破除迷信，發揚科學，亦此類也，夫立寺造像之是否迷信且不論，科學發揚於西洋。而西洋之教堂林立，曰人民不可徒有知識而無信仰也。吾國吾民亦自有其學說信仰，顧古寺古像，乃不得與古物藝術而被保存，文化侵略，有如此哉。夜半難童哀呼，云將大解。其人曰，夜深寒凍，誰不愛身。忽曰，已遺於褲矣。其人曰，可明日歸院，與爾換洗。難女復哀呼，似云被掉下床者，其人復不應。予念兩孩病已深，設再寒凍，明日甯有命耶。下樓，為之拾被。至其床，則非掉披也。欲大解也，不能翻轉，予乃是赴便桶。其人見余如此，亦自樓下，予即以女？之。男童復呼口渴，求水，不可得，余乃授以橘，獨自食也。余復入寢。工人復上樓，告其事務員曰，男童已死，速起歸院。三人齊下，即將死童活童，一被裹之，置滑竿，開門欲去。店主人大嘩曰，汝人死我店，不為打掃開路，遂欲去，此店何以貿易，且昨夜不有約耶。堅不許去。余立起說，當聞女孩啼泣，不願與死孩同被也。於時大霧蒙籠，露下如雨。余曰，人之兒女，己之兒女，死者己矣，如乘霧歸院，此女甯有命耶，為爾等計宜天明別請滑竿，汝無錢者，吾代爾請，另載此女。店房亦當打掃，不可無信於人。其人自覺理屈，又見余言出錢，遂從予言，別置女於床，命主人請道士，且謝余，然後知人之皆可化也。天明，予赴壁山。嗟乎，疾病生死之際，非天性骨肉之愛，誰肯不避煩難，為之慈護。有父有母者，孰忍以子女付之他人哉。

　　是日午，至來鳳驛。梁先生赴北碚，遇艮庸頌天等於勉仁，王紹常先生亦在座。王山東人，五十餘矣，而天真活潑，情感動人，敝屣？位，避難來？，昔年遇之南？省？教館，今日相見彌親曰，予猶小孩也，欲受業於先生之門，懼不受也，予曰，先生誠大人也，予學之而未能也。因言所志無成，不無鬱悶。余曰，因緣生法，莫之為主，見事之無成而不用力者，自暴自棄者也。欲求有功高目以憂世變者，強作主宰者也。宇宙內事，一人有一人之業報，眾人有共業共報，能無以眾人昏亂而不盡己力，亦無以一己之力欲總辦眾人之事，則隨分任運，無日無自強不息之功，亦無日不安命自得也。遠送於野，不忍為別，佇立揮巾，久之乃去。艮庸獨送予上山，計十餘里，所談極多，不能盡憶，晚宿兩路口。七日晨渡江至內院，人眾齊集，復遲余一人也。

　　人日判會者，真如，浚明，佛心，？鄧蟾秋，高語罕，曾履州，李直夫，張茂芹，劉文機，張錦柏，李太庸諸君子，及住院同學秋一兄，法爾比丘，空寂比丘尼，，陳時中，張蜀風等。早餐畢，行禮如儀。集講堂聽演。男女居士，來者益眾，座為之滿。師講此性常依，萬年一念，唯心所現，五蘊皆空，蓋其三冬修學心得也。大意謂：

　　此性。即諸法實性。真如是也。迷此為凡夫悟此為聖人。迷則靜妄分別，二執二障，萬念紛然，悟則虛妄不起，執障遠離，身心寂靜，轉凡成聖。故真如種為迷悟依。此性常依者，覺彼性也，離妄執也。然乍爾醒覺，轉復沉迷，則不能常依。故貴相續之功，所以復言萬年一念也。念念相續，至於萬年不二，則道久純熟。妄執永停，成佛必矣。雖然，此豈易易，每正念纔起，妄想紛然乘之，顛倒誤綜，不可窮究。於此妄想境界，設執為實有，起而敵之，不唯繁於對治，又且因執生病，求愈無期，故當觀唯心所現也。觀唯心所現，則妄境非實有也。既隨心生，亦隨心滅，則何為以心治心，自為紛紜也哉。了知唯心所現，則知五蘊皆空也。既不離心別有五蘊，如彼夢中見山河大地恩怨愛憎苦樂諸受善惡諸行，唯心顯現，甯有實物哉。既五蘊之皆空，即無可愛着分別執着者，即無能治所治者，亦無可求可得者。以無所得，心無罣礙，無罣礙故，無有恐怖，遠離顛倒夢想，而究竟涅槃。涅槃而此性常依，涅槃而一念無念，至地實用，吾黨其共勉之。

　　師是日精神充滿，說理深微。此十六字，實乃融性相空有，極大觀行也，下午二鐘，復開會討論內院前途計畫。同學中有三提議，一則精刻大藏事，二則內院招生請學費。三則恢復內學宣傳事。師曰，予老矣疲復有幾多精力，為數學作文以圖號召歟。今茲所極應為者，編輯精刻大藏底積，以遺後人耳。故招生等事，概可暫停。又且經濟艱難，生活昂貴，故以集中精力，獨辦一事為當，外緣經費，託由真如等籌劃之，眾無異議，會遂畢。

　　余數日後，復至華巖晤鐘鏡退院，定九方丈，兼取所刻先父先母行歇也，並約杭州江萬平，雁蕩朱鐸民，巴縣李荃浦先生固會該寺，談世出世法頗悉，亦盛聚也。

　　自奉岩歸院，日興師及秋一兄法雨時中蜀風？游處，約二十日，思惟內院既不能招生講學，龜山學生即無所安置，設吾不回龜山，將十餘載經營，豈不隨吾一去而解散，尤不能已於懷者，吾甥覃長孝，去冬吐血，且勢甚重，予不早歸，恐其危殆，正月二十八日，予遂以弔唁厚生母子，辭師赴瀘州。予在內院，曾作詩二首，附錄於此：
　　讀伯夷傳，言君子遯世而無悶也。

　　兄弟相將出海東，求仁于載仰高風，清心常住黃廣世，甯向西山嘆命窮。
　　偶成，言度己然成能度人也。

　　先生每日意如何，世路崎嶇哀怨多。繫累盡時煩惱盡，好將心淨淨山河。冤親愛憎誠難得，罪福功勛亦且訶。灑落一身三界外，迥增悲願度娑婆。

　　正月三十日至厚生家，留往兩日，與其地蕭先生，龜山舊遊鄧存鑑康仲奇並厚生兄弟相會，次日下午遊江于，問厚生近日心得何似。生言四歲時，為父掌擊。忽有不可言說境界現前，身心輕快，特不知其所謂後時年或一現，月或一現，既至龜山學佛，亦時時現前，特皆無意，以意求之，反因致病，近來則此境可以時時隨意現前矣。予曰，於時有我執分別否，曰無，曰有內外對待否，曰無。曰汝前生殆費禪者，一擊之下，分別暫忘，故爾如此，然聞思無力，不能自了，又無人證，故不知其所以然。因念臨濟三問，黃蘗三打，往問大愚，愚曰黃蘖老婆心切，濟焙曰，原來黃蘖佛法無多子，濟嗣黃蘖，不嗣大愚，蓋實智現前，黃蘖之功，大愚不過與之道破耳。汝能如是，神哉勉哉，余還厚生送余數十里。沿途抉擇，所說頗多，不能悉記。生問近來以己所悟，與諸經論實不相違，謂已實證，則不敢自信，豈菩薩境界，亦不過爾爾耶。余曰，悟有淺深，而皆是悟。瑜伽現觀，乃有多種，曰思現觀，曰信現觀，曰戒現觀，曰現觀智諦現觀曰現觀智邊諦現觀，曰究竟現觀。清淨信解，亦現觀也。而不可比於入地見道。然高以上基，印特決定，亦不可不自信也。予曰，趣入佛法，要能信解身心本來是佛，以非非佛故。何以非非佛，無法非真如故。何故皆如，皆無我故。實性如靜虛空，雲霧翳之則不顯，實性如澄清水，塵垢濁之則不淨。雲霧喻相，能覆真故，塵垢喻煩惱，能亂心故。由彼見惑執敢諸相，而法界昏霾，心性顛倒也。然法界昏霾，而法性依然，性常住故，心性顛倒，而實無所倒，不變易故。即彼相亦非相，相本空故。惑亦即真，無實性故，了相非性而相遣了障即真而障除。所謂本來寂靜，自性涅槃者，確信無疑，甯非即心即佛哉。雖然苟非其人，道不虛行，此古人所以不輕道破者也。爾其知之。

　　初四過隆昌，訪黃肅方先生，聞赴重慶。瀘縣隆昌間有一段好風景，溪水幽靜，不異桃花溪。初五至內江，訪李仲權廖澤周兩居士，留住澤周家三日，與遊沱江中學。聖水寺，東林寺，西林寺等處。聖水寺負山帶水規模宏大，在本省各大叢林之上。惜寺規未善，以房分制，方丈一年一易，不能有所整作，退院本揚師，善士也。款接意誠。寺及東林寺並有唐造觀音像，皆就岩石刻成，莊嚴偉大，得未曾有。東林寺有千佛岩，亦巨觀也。西林寺某比丘尼，堅苦人也，領眾整肅，生人虔敬，請予講演，余為之講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，照見五藏皆空度一切苦厄數句，與仲權澤周談至多不能一一記憶。仲權思想犀利，儒哲佛理並通，與澤周欲共宏化，兼欲作匯通中西文化工作，期余主其事。聞余談秋一學兄悟禪宗語，頗契。晨問余禪教之異。余謂異不在學理，而在方法手段，如一指禪師，暗執利刃，問其侍者，什麼是佛法，侍者伸指，師割其指，再問什麼是佛法，侍者重伸指，因便得悟。此種手段，須是過來人，能忘身忘法者始能。如在教下，不勉一場說話了事。尋言摘句，焉能發人深省，被其棒喝交馳，皆此意也。又其甚者，船子乃覆船自溺，以斷絕夾山疑情，故曰，大機大用，迴出常情也。曰，然則宗果勝義耶，曰，見佛，聞法，立證無生。捧打拳擊，機又下矣，聖人因機立教，方便不同。本則無有高下。今人文字不通，思想無路，耑愚魯鈍，又當同其聞思，瞎棒打死人，罪莫大焉。涅槃經云，摩訶衍者，亦是醍醐，亦是毒藥，此之謂也。

　　葉君慶增問曰，俄有青年詩人某，自殺，另一詩人弔之，謂自殺非難，生活斯難勇於自殺，何如勇於生活。乃不久，弔人者又以自殺聞。今天之社會，有志有為之青年，實不能見容。渝市近有青年，閤家自殺者，佛法果能拔人於自殺之險途與。余曰，能，凡人之自殺，雖亦緣環境之逼迫，實由內心之不安定。內心何以不安定，則以生活重心在外不在內故也，人生必有所需，故有求於外。求於外者，本以養其內也。但求取愈多，欲望愈奢，則不以外養內，乃反以身殉物。此如俗呼之守財虜，不以財物尊榮其身，反以身奴役於財物。此之謂生活重心在外不在內也。隨人之欲望不同，所殉亦異。古人謂貪夫殉財，烈士殉名，夸者死權，眾庶憑生是也。既重心在外，故貪求無厭，貪求愈無厭，則遂意之事愈無多，失望既多則憂苦彌甚，漸覺天地皆荊棘，人類皆寇仇，遂至社會不能容其身。自身既不勝生活之苦痛，則唯有自殺而已矣。今佛法教人離貪嗔痴，不貪者不逐物也，於物寡求，則欲望易滿，亦於人寡怨，故嗔忿不生，而痴情亦去。既隨遇而皆安，亦返已而自得，重心在內，不被動搖，則生意暢遂，憂患無有，不苟且偷生也，亦何所不容而至於自殺歟。若夫貪嗔痴慢之皆除，將視生死為遊戲，生可也，死可也，如禪宗古德之生死自在，去來隨意，是又超越生死之談，區區七尺之身，非所惡，亦非所戀也。

　　內江士林，共請予作學說講演，吾為講致用之學與受用之學。大意以智力攻取克服大然以利人事者，為致用之學。亦即利用之學。此以物質界為對象。西洋人物質文明科學工藝最著成功。節慾繕性，自足無求，安身立命，為受用之學，東方人精神文明，世出世間修省涵養，儒佛之學，是其標準。蓋人生之問題有三，一對生活之給養，「二為對人羣之治安，三為對心神之安定。苟心神不安定，縱有豐富之物資，亦不能享用。此如瑞典之火柴大王，美國之無線電發明家，榮名富樂，蓋於一時，而均終於自殺者是也。反是則苟有受用之學，內心安定乎，則古之聖賢，簞瓢陋巷。不改其樂。而富貴不淫，貧賤不移，威武不屈，為挺然獨立不憂不懼之大丈夫焉。受用之學，不但能為身心生活之安定而已矣，又能提高人性，擴大人格，使人為物質之享用者，而不為其奴隸。使人能轉化環境。而不被環境轉移。使人生高尚優美，而不鄙陋苟賤。故致用之學外，貴有受用之學也。東西文化，由其致用受用之學發展之不同，故其對於人類羣治之態度亦異，設以對物之態度對人耶，於內則重道德教化，於外則為信義和平。孔子曰，道之以政，齊之以刑，民免而無恥。道之以德，齊之以禮，有恥且格。此為內政上兩種不同之方略。孟子曰：以力假仁者霸，霸必有大國，以德行仁者王，王不待大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，力不贍也，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之者也。此為對外兩種不同之方略。中國受用之學發達。故歷史上實和平寬大博學光明之態度，而民族調和，歷史悠久。西洋致用之學發達，故歷史上多侵略征奪嚴刻黑暗之現象。今西洋文化。獨霸世間，世間成何狀態耶？內心則恐怖矛盾，無一息之甯。世界則戰伐相尋，人類相賊，社會無片日之安。所謂科學者，不為利用厚生之用。僅為滅絕人類之用而已。今日言學，當明辯學說之體系與利弊。中國之積弱不振，誠有待於西學之補充。世界之不甯，尤有待於中學之救正，中華民族之能否復興與人類之是否能大同平治，亦惟視吾人之能否復興文化，與能否救濟西洋之文化而已矣。故今與諸君子講此致用之學與受用之學，願共勉焉。

　　葉君請書最勉之言，歸澤周舍書下語付之。

　　有獨立抗世之精神，而無憤世不平之戾氣，有慈仁悲愍之宏度，而無合汙同流之鄙態。重心常？內，無入不自得。生機暢遂，磊落光明。此之謂藝術的人生。

　　次日晨，余首途返家，澤周為余雇長途滑竿。盛意難辭，並楷仲權送行數里，情極殷摰。一路在滑竿上讚友人湯用彤先生所著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，？據精詳，論議平正，富有同情之默契，與哲理之抉擇，為佛教史者，從來所未有也。聞其十易？，精慎如此，其自序猶復謂陳述膚淺，詳略失序，百？一當，君子哉若人，尚？哉若人，允為著述界之模範也。詳為佛史者，不為門戶之掩護，則為行外之評擊。重信仰者，於理無徵，重思想者，於事或略。湯君此作。彰其善而不掩其弊。辨其偽，而必顯其真。名僧高德，贊仰出於至？。玄理勝義，發揮罄其幽隱。取精用宏，慎思明辨。忠信篤實，可謂極負責任之學者也，國家元氣，在斯輩乎。

　　過遂甯。往愛道佛學社訪清福老和尚遺事。和尚，清未高僧。十七出家，歷遊中國二十二行省，並青海，西藏，廓爾喀，不丹，朝鮮，日本，安南，暹羅，緬甸，印度，錫南諸國。參訪知識，禮觀聖蹟。恢復雲居，培修北台，除妖異於西秦。遇善財？清涼。分舍利於錫南。請玉佛於緬甸。岩棲露宿，冒雪乘風，伏虎伏狼，降病降盜。獨立無畏，精進不屈。為而不有，功成不居。樸厚篤諴，忘人忘？。窮深極遠，徐霞客莫比其壯遊，為法忘軀。奘法師誠導其先路，參究不倦類趙州。簡樸無華如法顯，惜其學少文章，莫非盛代，？苑那爛，風徽往矣。南能北秀，並？無聞。致令勤勇有餘，成功不足。既不？比偉業於先賢，亦未能享盛名於當代。余？此老，兩在暮年。重聽寡言，不耀光彩。讀其所作源因略記，辭不修而字多別。然至性至理，時露言端，深造實得，非關文句。可謂活虎生龍，潛踨草莽。寶玉明珠？隱矅深山者也。其女弟子某語余曰，先師前年某月病久思歸，中夜呼徒，今宵即去，門徒跪請再三，允住一年。去年？重遊峨眉，禮辭普賢菩薩，並昔年同參友好。諸事完畢，吉祥而逝，實類世尊之示寂？亦同古德之坐亡也。晚年以念佛法門，開化末學，曾惑冬月牡丹揚華之瑞。而頻頻嘆惜宗門心？之傳授？？也。老人以同治元年生，以民國廿九年沒？世壽七十九？蓋與先父生卒同年。時尚虛偽，緬懷真人，故特為表揚，用昭玄德，？剛健篤實，誠幷世無有？也。

　　二？十？？自遂甯歸家，過蓬溪，遊寶梵寺，寺有唐代？畫，活躍？生。十六？者，彌勒，楚磨，釋迦文佛為主，而記？諸天神將，莊嚴偉大，色彩鮮明。千年不敗，誠為希有。中塑佛像三尊，肅穆慈祥，巍據寶座。雖金為盜剝，猶不失莊嚴超遠之度，與寶畫極相稱也。寺去吾家僅六十里，然余之得知寺，乃在講經重慶時王瑞？居士寓所，北平某君遊該寺，攝影影印於藝術圖報，去年春，元旦次日，特往瞻禮，今重遊也。

　　行至蓬溪城，日已薄山，戴月歸家，將半夜矣，小兒慧生突告余曰，長孝表哥，正月廿日已死矣，鳴呼痛哉。

　　長孝，吾二姊之長子也。幼遭家不造，備歷艱辛，童子當耕，壞其身體，余自南京歸，乃棄農從學，意志堅強，好學不倦，夜以繼日，唯恐後時。不顧體力，因致重病。以念佛專誠，捷得痊癒，則復研習唯識經論，得其大旨，進修三藏，咸無滯焉。發心精進，欲實證現觀，加行過猛，尋至吐血，自爾疾病牽纏，所志不遂，因苦憎厭，思求轉世，持刀自殺，遇救得解，隨余講經華岩，作說無垢稱經筆記三卷。近年余講維集於龜山，作筆記十卷，精勤奮勉，未嘗以身體之尪嬴，而一日懈也，持言嚴謹，語默不苟，而尊賢容眾，後已先人，任事忠藎，教人慇懇，余在山，助余教，余出外，理院事，不啻左右手。方期以重任，宏法攝生。未及三十，突然永逝，能無慟乎。因而辭以釋之，辭曰，嗟吾長孝，質爾淳兮。金剛道種，習已醇兮。蕭然長往，非兜率之宮，即蓮池之濱兮，乘願重來，吾遲爾於龜定岡，龜水之漘兮，何壽何夭，長刼與剎那均兮。何生何死，性自真常。德日新兮，苦海滔滔，度羣偷兮。覺山峨峨，吾與爾同趨兮。

　　夫余之疾歸，為長孝也，使余不南行者，縱不能延其生，甯不能見其死耶，因記其事略，以終吾篇，且以識吾悲也。噫，天地昏暗，浩刼長流，器界根身，陸沉凶折，所應悲者，甯吾甥而已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