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通俗佛學講座】
學佛十講

萬均

一、 因果分明休問佛行藏自信罷占書
今天是觀世音菩薩的誕辰,有一位居士問過我:「觀世音是極樂世界的菩薩,其出生在我們這個娑婆世界的成刼之前,怎麼知道今天是他的誕辰?」我的回答是:「從前的許多經論史傳上面都說觀世音菩薩與此土有緣,常常現身。金陵的寶誌,泗州的僧伽,據說都是他的化身;並且也化過女身,所以現在我國所雕塑繪畫的觀音像都是女相。定今日為其誕辰,當然,是由於化身的傳說而來的,也和彌勒誕辰出於布袋和尚,彌陀誕辰出於智覺大師一樣。」其實關於這個問題並無何等重要,我現在也不想多講。我覺得在紀念慶祝觀音誕辰的今天,有一點是大家應該知道的是:鳩摩羅什法師譯梵文Avalokiti-svarah為觀世音玄奘法師則譯作觀世自在。

  這一點為什麼大家應該知道呢?因為就「觀世音」三個字上講,通常僅作尋聲救苦解,只能表達菩薩大慈大悲的精神。若就「觀世自在」四個字解釋起來,意義無窮,更值得我們取法。

  觀,作四道理中觀待道理的觀待解。什麼叫做觀待呢?瑜伽師地論上說:「有二觀待,一、生起觀待,謂由諸因緣力生諸蘊。二、施設觀待,謂由名句文身施設諸蘊。」世就是世間,自在是無罣無礙,清淨解脫的意思。所以合起來講,則可解為:
  「在諸因緣力生起諸蘊,名句文身施設諸蘊的紛擾的世間,而能無罣無礙,清淨解脫。」

  從這裏,我又想起了宋朝宗室趙德麟的兩句詩:
  「因果分明休問佛,行藏自信罷占書。」
  這就字面上看起來,好像是反對佛教的,實則不然。這兩句詩非但不反對佛教並且可以引來做「自在」兩個字的最確當的註解。我先用訓話詁的方式,就字面上說起。

  種瓜是因,得瓜是果,因與果是天地間秩序的變動之演化系統,科學家承認哲學家更承認。所以因果律又稱之為自然律或自然法。因果既然是天地間一定不移的規律與法則,種瓜的自然只得瓜,不能得豆,種豆的也只能得豆,不能得瓜,此之為分明。將這種推論應用於人事,就是易經上所說的:「積善之家,必有餘慶,積不善之家,必有餘殃」佛家則更擴而充之有三世因果,六道輪迴的種種說法。不明白的人以為是神話,實則不過對於分明的因果,加以細密精深的敘述而已。佛決不能從瓜上取得豆,也不能從豆上取得瓜,三世因果,六道輪迴的種種因果律,佛又何能創造得出?所以說「休問」。

  行藏兩字,出於論語的「用之則行,捨之則藏」。本來的意思:行是在社會上服務,藏指在家裏休養說,但是我們可以更出一解!行包括衣食住行,被人家所看得到的一切事情,藏即包括舉心動念一切不能為人家所看得到的念頭,相當於「卷之則退藏於密」的密或「愼獨」的獨。這樣講起來,行藏兩個字,就可以將一切人事並包在內。占書是措求籤問卦以及看相算命等一類迷信的事情而言,一個人假定在社會上服務的時候,在家裏休養的時候,以及衣食住行,舉心動念之間,自己都能够相信得過自己,那就用不著求籤問卦,看相算命。為什麼?「卜以决疑,不疑何卜」。

  字面上講清楚了,再分兩番闡發。第一番對初機的人說,第二番對已有修養的人說。

  初機的人,從第一句詩上,知道了因果是分明的,「種瓜得瓜,種豆得豆」,「作善降之百祥,作不善降之百殃」,就應該時時刻刻注重因果的發展,戰戰兢兢以防造作惡因。做了壞事而求神許個愿的迷信舉動,只能欺騙自己,佛,菩薩,决不因為你的幾枝香,幾個頭,或者幾張錢紙就來過問你的事情而包庇你的。誠然,在你叩頭拜佛,點香供佛的時候,已經含有懺悔的意味,但是眞懺悔是要從自家心地上做起的,否則總是納賄的性質,佛看了也只有搖頭。宋朝的司馬光,他是理學先生,並不信佛,當時有一位宗門大德稱讚他是眞正的佛弟子,因為他「無事不可對人言」。無事不可對人言者,因果不眛,於心無愧之謂也。所以能够知道因果分明,而於因果之間事事分明的人,縱使沒有皈依佛教,佛也一定承認是他的眞實信徒。──因果分明而又能皈依佛,隨佛學,那當然更好。反之,隨你嘴上講得花天亂墜,對佛以及「法」「僧」二寶如何的恭敬供養,依然是佛的罪人。

  因果之間事事分明的人無論在山出山,乃至舉心動念,一定沒有隱慝,一定不會再有非分的妄想與追求:問氣運,算流年等等,對於他都成為笑話。況且因果之權,既然操之在我,要求善果,當然先種善因,占卜星相與此毫無關係。我從前在中學讀書的時候,有一個同學算命很有名,我對他說:「命理假定不靈,固然不應推算,就是靈的,也不應該推算。」他驚異地問我為什麼?我說:「既然命裏一切早已安排停當,徒然推算有什麼用呢!」他再沒有理由回駁。袁了凡未遇雲谷禪師的時候,也曉得這一層,但是還迷信命理,既見雲谷禪師之後,知道了因果自主,「大人造命」的眞理,才懂得雲谷禪師說他從前是個「大俗人」的緣故,才能够痛痛快快活潑潑地的做人。做人既然能够痛痛快快,活潑潑地,你們說,自在不自在?老實再講一句吧:大凡迷信星相等等的人都是內心不足,想貪便宜的,或者是作賊心虛,想籍以躱避自作之孽。所謂「君子問禍不問福」,無非是自欺欺人之談。這許多人,心理上是沒有主宰的,苦痛的。

  初機的人,知道因果分明而於因果之間事事分明固然可以勉為君子或善人,但是猶在因果輪迴之中,不能算是眞正的自在,眞正的解脫,還要藉眞理(佛教術語曰勝義諦)的灌溉,更求進步。上面所謂有修養的人,即指此而言。

  關於佛教眞理的說明,不是一兩點鐘的時間所能敘盡,我們只要懂得眞理是概括因果而不拘泥於因果的。惟其概括因果,所以對於眞理有修養的人的一切作為,也不能跳出因果律之外,但不拘泥於因果,所以「天馬無踨」,孔子的所謂「隨心所欲不逾矩」,或者也可以拿來說明這種境界,惟其如此,所以「無入而不自得」,所以能够上天入地,到刀山劍樹裏去救度眾生。他就是佛,何用更問佛。觀世自在菩薩的值得我們崇拜紀念者在此。

  末了,我再引莊子應帝王篇的一段話來更進一層的解釋「罷占書」:
  「鄭有神巫」曰季咸,知人之生死存亡,禍福壽夭,期以歲月旬日若神。鄭人見之,皆棄而走。列子見之而心醉,歸以告壺子曰: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,則又有至焉者矣!壺子曰:吾與汝既其文,未既其實………夫故使人得而相女。嘗試與來,以予示之。明日,列子與之見壺子,出而謂列子曰:嘻,子之先生死矣,弗活矣,不以旬數矣,吾見怪焉,見溼灰。列子入,泣涕沾襟,以告壺子。壺子曰:郷吾示之以地文,萌乎不震不正,是殆見吾杜德機也,嘗又與來。明日又與之見壺子,出而謂列子曰:幸矣,子之先生遇我也,有瘳矣,全然有生矣,吾見其杜權矣。列子入,以告壺子。壺子曰:郷吾示之以天壤,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是殆見吾善者機也,嘗又與來。明日又與之見壺子,出而謂列子曰:子之先生不齊,吾無得而相焉,試齊,且復相之。列子入以告壺子。壺子曰:吾郷示之以太冲莫勝,是殆見吾衡氣機也……嘗又與來。明日又與之見壺子,立未定,自失而走。壺子曰,追之。列子追之不及,反以報壺子曰:巳滅矣,巳失矣,吾弗及也。壺子曰:郷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,吾與之虛而委蛇,不知其誰何,因以為弟靡,因以為波流,故逃也。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。」

  道家的主張,在根上固然和佛家有所鑿枘,但是這一段故事,也是說明世間奉以為神的星相家,對於縱橫自在的人是毫無用處的。縱橫自的人,非但不用占書,並且連占書的一切也可以因之而「罷」。學佛而能如此,才不愧為佛弟子,才够得上做觀音萻薩的朋友。完了。(辛己二月十九日講於廣西省佛教會)

二、不朽
紀念黃花崗烈士,我們大家要記得「不朽」兩個字。因為,就哲學上講,「不朽」這一個觀念是道德的設準,世間假使沒有這個設準則所謂公正,勢歸無效,而人類對於理想的奮鬥,亦將成為無意義。席勒(F.C.S.Schiller)說:「吾人祇有假定人格不朽,方可使道德具有眞實之意義;祇有如是,方能使道德為有價值,成為吾人之永久賦予:吾人由是方能為禍福之更確切的規定,遠超於世人所求之一切外面的善也。」(據溫公頤哲學概論二八六自引)誠可為道德論證的最精要的說明。

立德,立功,立言,是孔子的所謂三不朽。我們現在能够知道孔子,當然是他立德立言的賜與,而其精神之猶能耀照於二千五百年以後的今天,亦即在此。黃花崗烈士的被人們所紀念着,則在於立功。佛家講不朽,在立德立言立功之外,還有所謂「了生死」,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,我現在就講他。

了生死這一句話,在佛教界內流行着,重視著,幾乎沒有一個佛教徒不用以回答「為什麼學佛」的問語,但當你再用「怎樣了生死」追問,又大都瞠目不能更答,歐陽竟無先生說:「肯死才是了生死」,這是一句直捷了當的名言,我想大家聽到了一定都很滿意。但是「貪夫殉財,烈士殉名」,積匪巨盜在刑場上還會暢快地說,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;他們是肯死的,而不能稱之為了生死。那麼究竟怎樣才能算了生死呢?我以為應該先問什麼是生死。生死明白了,「了」起來才有步驟,才可措手足。

講到這裏,我要向大家介紹一位大德,他雖然已經去世,生前也沒有好多人知道他,可是我時時刻刻記念著他的。他的名字:上肇下安,四川犍為人,出家以後,一逕在杭州住,詩文清勁,喜歡說笑吃酒,所以杭州的一般世俗和尚與市儈式的居士,不很尊敬他,他講經的時候,也沒有什麼人去聽。和馬一浮先生等則過從甚密,我因馬先生的一個學生的介紹而去見他當講到生死,他劈口就問什麼是生死,我說:「以客塵煩惱為生死。」他說「弄聰明」。弄聰明是不許可的意思,我當時心裏很驚疑,沒有再問下去,後來才曉得我那一句答語不著邊際?的?上不得算,以後我就常常去親近他。二十一年春天他應重慶大佛寺講華嚴經之請入川,在長安寺佛學社病著,一直到十一月二十九日,命侍者洗淨了全身,端坐索筆墨想留偈語,旁邊有個和尚說:「法師,無說即說」,他點點頭,擲筆即逝。因此哄動了重慶的佛教界,潘市長特捐銀為建塔於塗山之下,至今前往禮塔者還很多,南岸居民,莫不知有和尚墳。

我們從這一個事實,可以證明肇安法師的確是悟了道的,他的「弄聰明」的批評,當然應該尊重,那末究竟什麼是生死呢?我說:
生死在舉足下足處,舉足下足處是生死。
生死在待人接物處,待人接物處是生死。
生死在舉心動念處,舉心動念處是生死。

生死的處所,生死的範圍既然明白了,則可以進而言「了」。「了」的意義很多,「明了」是「了」,「了辦」也是「了」;此所謂「了」,究竟是「明了」還是「了辦」呢?我以為兩樣都要。上面研究什麼是生死,是就「明了」邊說的,現在進而言「了」,則須要「了辦」。「了辦」兩字並不神祕,乃是「不虛生」,「不浪死」的意思。如何了辦?在:舉足下足處了辦,在待人接物處了辦,在舉心動心處了辦。

在舉心動念處應如何了辦呢?曾參的三省,顏回的四勿,都是很好的辦法。在待人接物處應如何了辦呢?父慈,子孝,兄友,弟敬,夫義,婦順,忠於國家民族………一定要嚴格地遵守著。在舉足下足處了辦,則更須要隨時體察,死死地以八德十善做行為的標準。

但是一定有人以為這是「援儒入釋」,不能算純粹的佛教,那才是錯誤到萬分。我們要曉得,三藏十二部分教,一言以蔽之,無非教人捨妄契真。什麼是妄,淺言之,一切非禮之動,非禮之言,非禮之視,非禮之聽,乃至作奸犯科,傷天害理都是妄,而八德十善等等正為對治此妄而設,你能說他不合理嗎?既然合理,怎麼不是契真?既契是真,為什麼不能算純粹的佛教?老實說:天地之間,只有真正懂得甚深佛理,看破一切的人,才能澈底的忠,澈底的孝。……因為其心光光,沒有假借與依傍。所以要了生死而不從人倫日用之間下手,簡直是南轅北轍,援木求魚。至於儒佛在理境上差異的地方,那又是一個問題,我現在且不談。

念佛,持咒,修觀,參話頭,這許多是大家所公認的修行方式,當然都是了生死的殊勝法門。但是口裏念佛,心裏漆黑一團,行為上亂七八糟,那他所念的佛非但不是大慈大悲的大丈夫,而且變成了傷天害理的魑魅魍魎,天下有傷天害理的魑魅魍魎能够了辦生死大事嗎?講到此地,我真有點悲慨,有點牢騷。佛教界內高僧大德固然很多,而大部分有知識的,成日價談玄說妙,行為上則連起碼的同情心都沒有。爭名奪利,排擠傾軋,和市儈一般無二。沒有知識的,為著找飯吃,東奔西走,不能不墮落到社會的最下層;什麼禮義廉恥,什麼六度四攝,他們是沒有辦法做得到的。你想,佛法怎麼能興?我記得:十幾年前,有幾位法師發表過很多文章,也主張打倒孔家店,現在還不時聽得到,你說,荒唐無聊到何種程度!

現在我們既然審定了「生死」的處所與範圍,決定了「了」的辦法與步驟,我們就要在人倫日用之間,切實行去。不要立異鳴高,不要裝模作樣,    「此理平常」,用不著捏怪。    行之既久,此心自會光光;心既光光,還有什麼虛妄的生死不能了辦?虛妄的生死既能了辦,自然與真理合一而長存不朽。遇著非「捨生」,「殺身」不可的勝緣,無疑的一定「肯死」。因為死的恐怖,在他們看來,不過等於小兒的揮拳。僧肇法師被砍頭的時候做了一首詩,末一句是:「猶如斬春風」。我們從這裏,可以知道歷代鼎革之際許多忠臣義士,一個個不屈不撓地出家的原因。所以歐陽竟無先生和肇安法師的名言,我們都應該牢牢地記著,而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為黨國犧牲的精神,也是值得我們效法的。完了。(辛巳黃花紀念日講於廣西省佛教會)

編後記
編者

  謝謝各方面對於我們的重視,現在先把各期的作者略為介紹一下:歐陽竟無居士、龍積之居士和弘一法師、太虛法師是大家所熟知的,不用費詞。一空是廣西大學萬仲文教授的筆名,張志讓現為文摘編輯,夏衍係戲劇家,前救亡日報主編。譚輔之,夏孟輝,林半覺皆廣西省政府編譯室負責人,李燄生為綏署參議,宋雲彬現為文化供應社出版部主任,陳志銀現服務中央銀行,蔡樹前廣西省政府秘書佛教會監事,滕白也現為廣西大學教授,張安治尹庾石皆廣西省立藝術館美術部負責人,張健甫呂竹園皆廣西教育研究所教授,一為歷史家,一為越南問題專家。許之喬為戲劇春秋編輯人,凌度年係湖南記者,王恩洋、陳安濟兩居士的一切,在他們的文章裏可以看得出,傅抱石不詳。法舫前漢藏理院教務主任,和中國僧伽國際步行宣傳隊樂觀,都在緬甸。等慈刻在滇邊主持特區佛教會。豈予陸羣皆南岳明真法師筆名,呱博即慧松曼波即道安,萬均為巨贊字。古徽,緇哉,培因,仁慧,則皆為本社同人的筆名。性空則為一甯波和尚,通信和詩的作者,從略。

  「佛教在越南」一文雖不甚長,但已將古今來越南的佛教情形慨括地說得清清楚楚,這是連幾部佛教史上也沒有提起過的史料,其價值可知。同時更希望廣西軍政當局特別與以注意,因為越南連接廣西。許先生寫「中國小說戲曲與印度影響」,費了很多時間,真可以說是精心結構之作。王恩洋居士的「南游記」,固然討論到很多問題,但是我覺得他的靄然之仁,更值得我們效法。燄生居士的犀利的筆鋒用來縱談佛會,真是頭頭是道,游刃有餘。別的請讀者自己去批評罷,我們還不是「內舉不避親」的人物。

下一次的三期合刊,九月十五號出版,除新佛教運動檢討特輯,竺摩法師的篆香室隨筆,融海法師的佛教論理學,智定法師的天台學,與本社同人之作外,又有閻宗臨,滕白也,胡訥生,楊赫坤,孟會候等先生的大作。因此我們可以坦白的說:出版的次數雖然減少,質與量上則並未減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