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佛教文藝】
神祕之詩

布丁

  我捧著咖啡色的杯子啜茶。朝陽的淡輝像少女的一脈投視樣,從曠野飄入赤霞旅館的窗欞,沾滿玻璃窗,反映出奇妙幻變的光。幾天旅途上車輛的顛傾,匆促趕路的困頓,壓落在昨夜的甜睡中消散了。我想念這山城外XX寺里闊別數年的舊友,他的沉靜的態度,嵌在豐滿微長的臉上的,永遠閃爍著詢問,默察與估量對方的眼睛,跟人相見,愛將手拈玩頭髮的習慣。如今,他已削去三千煩腦的髮絲,該忘淨這點了吧? 

  我喊茶房來關了門,出到街上,栽身在黃包車裏,牠跑過了屋下排列各種小食攤的巷弄,驅上灰黃的細石累累的馬路。冷風如水般澆洒,我戴低大帽,拉了拉大衣領,遮了頸部和嘴巴,讓鼻子和眼睛露著。車子岔進支分田郊的馬路。漸漸田郊拋遺後面,支分的馬路沿大灣小曲的山脚蜿蜒去,一面臨險峻森冷的深坑,白石山嶙峋地豎立,或似賓主的對坐寒喧或似俯首嚙物的水牛。暗碧的一潭一潭的水結凍了一層薄冰,斑綠的長喙的小鳥,流星似的穿飛亂石間。枯黃的蘆茸中,走出疑懼顧盼的純白的高脚鷺鷥,車子馳在夾道高聳天際的古木的濃蔭下,萬藤飾物似的垂掛飄搖,馬路走完了已經是烏光透亮的溼潮的石子路,空氣也泡了潮潤的水份。跳下車子,走過弓似的小小的石橋,迎面拔立素淡的黃色的屏牆,偌大的「佛」字像要向人撲來。左邊的林下藏著池子,林隙顯露出岸上的水泥柱和鐵鏈索子。我向右邊走進大門,是一條畢直寬闊的石子路,傍邊兩排高牆,樹林蒼茂繁盛,蒸發著淡淡的苦澀的霉味,踏上十多層的石級,展開坦平的廣大的鋪石板的院子。一隻黑的齊人高的三脚銅香爐,吐冒縹渺的烟靄,香爐後,位置在院子中心的合抱的槐樹,軒昂地聳出屋簷頂,以驕傲的態度俯視一切,短裝打扮的扎縳褲脚管的老人,佝僂地揮箒掃刷落叶,陽光沒有照到,他有些怕冷似的專心工作,掃箒在石板上勾起噪亮煩雜的粗響,一匹黑狗跳躍著捕抓落叶。我的脚步驚擾了他,他傾頭蒙眼注望。我問他印明法師,他將掃箒依擱樹幹,默默領走了。

  繞過大殿,穿了不少房屋和二三個院子。到最後的一個院子,老人在一間房子的門外叫道:
  「法師,有客人看你。」

  他向我微笑一下走了。房門張向著,我剛要舉脚跨入,印明堵塞門口了,他先是擬眉吃驚,立刻欣喜地呼喚我的名字。兩手緊握我的右手扯搖,他的桌上攤著新近出版的綜合雜誌,床上疊堆整潔的被褥,木櫥的傍邊,有個面盆架子。窗太對著山岩,一條小瀑布。潺潺地掛瀉。
  「什麼時候到的?」印明問道。
  「昨天下午。」我說。
  「怎麼昨晚不來?」
  「我有行李住旅館了。……」
  「行李不可搬來的嗎?住那家旅館?是不是赤霞旅館?呀。忘了倒茶。」

  他給我一杯茶。我笑道:
  「真是佛法無邊,一猜就中了。」
  他匆慌的跑出去。囘來說:
  「我打電話關照赤霞旅館的老板,二樓十號房間的住客是我的老友,請他將行李交我們寺里的茶房載來,房錢我會付的。他說:「咦!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,提起這個做什麼?」
  「喲,我明天要走的。」
  「何必如此慌?小住一星期再說。」
  「你在這里交際很廣吧?」
  「沒有。跟幾位比較有學問的人和我年紀相彷的智識青底來往來往。」
  「赤霞旅館的老板呢?」
  「他每年夏天兩夫妻到我們寺里避暑,就住在我對面的房子的樓上,這樣子熟悉的。」
  「這是所謂「雲霧茶」吧?」我咬嚼一瓣茶叶。」

  「不及祈門的紅茶。」他搖頭小聲說:「那里自然環境優越,仙霞嶺之分及盤桓院南境內,到處崇山峻嶺,雲霧迷濛,氣候溫潤,風景絕佳。聽說,英國的皇帝很歡喜祈門的紅茶呢。」
  「因為英國的皇帝愛吃,你也喜愛嗎?」
  「哈………」

  他淡淡的笑,搔搔光禿的頭皮。我想,這是否是拈揉頭髮的變相的動作?他的態度仍舊這樣沉靜,默察與詢問的犀利的目光,一如往昔。

  一個穿挺貼的西裝的青年,換披寬蕩的裟袈,我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,在抗戰前一年的春霄之夜,他的鄉里舉行迎神燈會。一個隣村的紳士,要他拿出五十元買香燭供神,他說減少三十元,拿出二十元,紳士不肯,非足數不可。傍邊跳出一人,猛打他的耳光,罵道:「賊坯,神爺的事都不願答應,你的書從屁股孔裏讀進去的?」他與那人理論,一羣人紛紛打他,他逃囘家里。那夜正是要出燈遊行的日子,紳士認為侮辱神爺,慫恿人們把神爺,燈彩和古亭抬入他的家,並痛毆他的父母,在那個鄉村里的風氣,以為神爺抬入家里,這份人家遲早要衰敗的。結果,罰他拿出數百元作修葺廟宇之用。他的家境本是寬裕,他入大學唸書,由他的雙親加倍勞役和節縮衣食下來的,到大學三年級,已負了一部份的債,這事之後,僅有的田畝典賣殆盡,父母飲恨相繼亡故,他不能讀滿大學的最後一年,就悄然出家為僧了,原來紳士看他資質穎慧,讀書刻苦,前途有厚望,願許以小脚的比他大三四歲的女兒。作父母的愛莫能助地遭他拒絕了。所以挾怨報復,以為洩憤。從出家後,他每年雖和我疏落地互通幾封信,親眼看到他穿裟袈,畢竟是第一次。

  「多玩幾天,我陪你遊山去。喏,這房間給你睡。」他指示和他的房間只隔一層板壁的後面的一間,有門可通,門正開著。
  「我父親生病,本來今年冬天不囘家的。」
  「什麼病?」他關切的問。
  「說是身體發燒。臨走的一天接到我的姊姊的信,說父親的病好點了,不過一定得囘家一次。」
  「好點可放心了。明天寫信去,我也附一張字條慰問慰問。」

  他親暱地微笑,又抓一下頭皮。
  「你的父親該記得我的。幾年前在你的家里,我們三人把酒持螯,豪興非淺,新鮮的青蟹腦滿腸肥,陳年的老酒火熱噴香。……」

  他活潑些了。臉孔掛上囘憶的甜蜜。可並不怎樣狂歡地激動,我知道他的心像一團發光的火,感情非常豐富,總涵藏在冷靜穆雍的態度里。他叫我到附近山崗跑一趟囘轉吃飯,我點頭贊成了。換穿橡膏底鞋,給我斯的克,他執一根七崢八突的木棍。
  「脫去大衣,山上的荊剌是不講情面的。」
  「外面風大呢!」我扯扯大衣留戀地說。
  「我的雨衣給你穿,擋擋風。」

  他在木櫥內取出雨衣給我,我們開了後門出去,一匹光滑精壯的狗跳了出來。嗅嗅印明的腿不絕的搖尾,印明呼喊一句,牠健捷地跑向前面去了,我們奮力跑上山崗,又疲乏又愉快。開懷地縱目眺覽。黑黑的屋頂飄浮輕悠的炊烟,路上的行人那樣矮短地貼著地面移動。畫眉清婉的歌唱,在嚴冬的山中,好像只有牠才敢喊出熱烈的呼聲。黑狗在遠處兇厲地嚎叫,牠追逐著焦黃的山獸,一貶眼沒入柴蓬中,又閃電似的出現了。山獸劇疾地竄逃,黑狗勇悍地追趕,忽而瞧見山獸的喘喘的掙扎,不見黑狗;忽而不見山獸,瞧見黑狗灼燥地繞樹吠鳴,牠們跑向山灣那邊去了。
  「明天我們到上座山去。那雄奇。」印明說:「在那座山的XX寺宿夜,第二天繼續巡禮各名勝。」

  我微笑不答。我想明天囘去。黑狗跑囘來了,拖長了舌頭喘息,那雙綠幽幽的眼睛現出失望和困倦的表情。下山,我提議和印明賽跑。他捏了捧子鳥飛似的跑下緩斜石鋪的山路,我趕不上他,我不能有把握地利用重心,往往向前衝跌或側傾,必須用斯的克抵了抵,或者攀住樹,又開始跑。囘到房間,我的行李已擕置在里間房子的門角了。洗了臉,我們兩人吃中飯。飯後吃幾個桔子,我睡到他的後面的房間去。(未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