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健甫

       「卸卻戎衣著衲衣。兵機不說說禪機,
  藏名此地無人問,終日焚香自掩扉。」

  上面這首絕句,是清初時候,錢塘一個姓錢,名璜,字石玉,別字他山的秀才贈給桂林棲霞寺開山大師渾融和尚的。這首詩格調高逸音韻悠揚,幷且寥寥二十八個字,說盡了渾融的生平真是其詩其人,皆足千古。

  大概祇要到過桂林,而又比較留心桂林地方史的人,總沒有不知道渾融和尚的名字的;不過渾融究竟是怎樣一個和尚,知道的也許不多,我沒有研究過佛學,但我對於佛學,却有相當的愛好,這一點兒不稀奇,猶之我沒有研究過文學一樣,但我對于文學作品是非常喜歡閱讀的,中外名家的小說,劇本,筆記,我固然愛看,就是古代作家的詩詞歌賦,在無事的時候,我也喜歡哼唱幾句,我對于任何宗教,都?????有些宗教的教義,我是很佩贊的,特別是佛教,一般人總喜歡把佛教看作出世主義,這一方面因為和尚都是出家人,不但犧牲了一己的功名富貴,甚至連家室之樂,父母之愛,也毫無顧惜的棄諸身外;一方面又因為佛說 「空即是色,色即是空,」以為佛學的真諦,就在「一切有為法,如夢幻泡影,如電亦如露,應作如是觀」幾句話裏面去徹悟,我的看法,幷不如是,我以為把佛說看作出世主義的,僅是在皮毛上看見和尚不娶老婆,不吃肉,和敝屐功名而已。其實佛的真正精神,是入世的,佛說:「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,」這種犧牲救世,甘墮泥犂,想躋大眾于天堂的悲天憫人的精神,難道還不够積極嗎?「慈航普渡」,「覺引迷途」以及「囘頭是岸」等等,目的無非企圖解脫人類的痛苦,使之的登于極樂世界。而這所謂極樂世界,幷不是虛幻縹渺的,乃是一個無階級,無貴賤,人人平等的社會。此外那些荒誕虛妄的說法,幷不是佛的旨義,祇是後代的野狐禪們,故意疑神說鬼,以迷惑愚夫愚婦,從而托鉢化緣,沾丐人們布施的一種技倆,正因為佛的本旨原是入世的,所以「生公說法」,才能使「頑石點頭」。佛說能够流傳到今天,决不是偶然的,出世的,消極的,似乎已不必費辭了,誠然現社會一般誦經禮懺,以討飯為職業的和尚,我們不能承認他是佛教的信徒,就是那些或因一時政治失意,或因一己戀愛失敗,或因一時家庭慘變,如兒女夭亡,財富破產,等等事由,沒有積極奮鬥的决心,去創造新的理想的環境,因而把三千煩惱絲,付之幷州快剪刀,禿其頭,緇其衣,阿彌其陀佛,以禪林為解脫一時苦海的法門,以釋境為避世的世外桃源,以佛說為消弭其心理上苦痛的方法,以剃度為修來世因緣的癡男女們,也未必就是如來的真弟子。一句話說完,所謂佛者,是要犧牲自己,普渡世人,具備慧的眼精,熱的心腸,至大至剛的氣節,百折不屈的精神,决不僅是那經翻貝葉,偈誦波羅,過著敲魚號佛的出世生活就算了的。這是我對佛家精神的了解。

  渾融和尚,就是一個頗合于我這種理想的具有入世主義之精神的和尚。他以一個所謂「出家人」而充滿了止(正)義感,與對民族對國家的熱愛,在明末時候,竟負起天下興亡之匹夫的重責,這種大慈大悲的精神,真不愧為佛門的上乘弟子,大徹大悟的一代禪宗。

  渾融以明萬歷四十三年〈公歷一六一五年〉歲乙卯,生于湖廣之沅州,其時距思宗殉國,僅二十八年,中原雖尚未糜爛,遼海風濤,已很險惡,渾融晚年的惓惓不忘故國與其在少年時代所受的外患刺戟,是有很密切的關聯的。渾融本姓張,父名楚珩,是一個貢生出身,渾融後來所以能文章,也許是家學淵源的緣故吧,崇禎初年,楚珩出宰粵西之柳州府馬平縣,渾融隨居任所,度其幼年的黃金生活,其後其父遠宦陝西,渾融也離開了廣西囘到老家的沅州,大概從這時候起,渾融是開始讀書了,渾融的姿質,想來是絕不會魯鈍的,這從他的性情豪放,行動倜儻上很可以看得出來,所以弱歲就能文章,但是他幷不想青一矜,博一第,不應試,不為詩藝之文,而好讀史,慕終軍宗愨之不為人,此其抱負不凡,已可概見,宜乎後來成為一代的法器。小時了了,大未必佳,古人的話,其可信嗎?

  歲月把渾融推進弱冠的年代,明朝的國事是愈弄愈糟,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;外則愛新覺羅氏已經建號稱帝,隨時有入關而主中夏的可能,內則流寇蠢起,張獻忠李自成到處狼奔豕突,糜爛了整個中原,渾融目擊心傷,感慨縱橫,乃慕朱家郭解之風,任俠好義,為閭里急難鳴不平,雖罹患不少挫。崇禎十七年〈公歷一六四四年,清順治元年〉閏賊陷京師,思宗殉國,吳三桂引清兵入關,明代二百七十六年的天下,至是瓦解了,當此之時,雖唐藩、明藩、桂藩、先後崛起,各地忠義豪傑之士,也都起兵自衛,奉明尊號。但是由於內部互相水火,及若干無恥之徒叛國降清,終不能續國祀于既斬,而清室的帝業,遂得從容奠定其基根,不過明社雖屋,明代的遺老如顧亭林,黃梨洲,王船山等輩猶以復國相號召,海內血氣之倫,不論耆髦,無不聞風興起,企圖恢復故國。渾融當思宗殉國之時,年方二十九歲,正是少年有為。然而始則以親老未敢遠離,繼則請纓無路,于是嘗寄情于酒,醉輒高歌淚下而言曰:「吾祖若父,世受國恩,今闇然無所報效,甯非與草木同朽腐!」其一種酸楚抑鬱的苦悶,殆非言語所能形容,不得已仗側走四方,轉輾至衡州,過湖東寺,識嘔和和尚。漚和者,善知識,籍江西,本名圓理為憨山上首,卓錫於湖東寺。寺為清照禪師的道場,渾融既痛故國之淪亡,又感身世的飄零,具叩漚和以所以,漚和于西指示以偈道:「因緣有在,夙業未消,好辦前路」。為之祝髮,名以本符,而速其行。從此這一個具有幽幷之氣,慷慨悲歌的青年,遂成為方外人,開始佛門的生活了,英雄無計欲逃禪,那一腔憤時疾俗的悲懷,是不難想見的,這個時候,渾融大概是在三十歲左右。

  渾融以翩翩貴介公子,祝髮為僧,以常情論,他應該度著木魚青磬不問外事的生活,可是我們這一代大師,是其有沸水般的熱血的人呀!范時崇贈他的詩道:「亡國傷君意似冰」,渾融真是和冰一樣的冷嗎?果爾,他便是一堆槁木死灰了。渾融决不會這樣做的,請看事實證明罷。渾融既著僧衣,即於翌日拜辭漚和,之粵西,止于桂林的普明菴。是時江南雖陷,而湖廣閩浙及兩粵一帶,猶未淪亡,即黃河以北,大江左右,也還有不少忠臣義士,堅苦地作最後的奮鬥,西南半壁河山,固猶是明朝的天下。不過情勢已是非常的吃緊,尤其內部諸鎮交攻,桂王亨嘉十一世復不受隆武詔,自稱監國,釜魚幕燕,身瀕危境,而猶箕豆相煎,自相仇報,那真是極天下的殘酷悲劇,時拱粵將軍劉起蛟,駐節桂林,知渾融有將才,常諮以機宜,勸其蓄髮,幷擬荐以自代,渾融初堅拒其意,既而總督張別山〈同敞字〉亦督師桂林,知渾融有將才,復勸之行,渾融遂衣戎衣,從劉起蛟,所至皆捷,一時有秃參軍之號。以和尚而投身征戰,在中國歷史上是頗少見的,而且戰而必勝,則其深嫻韜略,恐怕也非一般肉食者所能望其項背罷。有人以為這是渾融的佛法無邊,慧劍在手,我却以這渾為是融真正入地獄的精神,抱了捨身濟世的宏願,所以才奏膚功。或者說渾融大開殺戒,得無反我佛慈悲之旨?不知殺一人而生千萬人,殺其所當殺,正是生其所當生,不但無背於佛的慈悲,恰恰深得慈悲的三昧,這叫做上乘禪,從來上乘禪是入世的,渾融仗劍從軍,便是入世的具體表現。我愛渾融,愛他能入世,我願現時代全國恆河沙數的頭陀們,都要承鉢渾融入世的精神。

  內亂是亡國的根源,晉宋往事,可為殷鑒,明復重蹈覆轍,無怪思宗在垂危的時候,感慨地說道:「朕非亡國之君,諸臣皆亡國之臣。」這雖是思宗臨死前推諉責任的話,然而明廷諸臣互相水火,意存觀望,確是覆滅的根本原因,「國必自伐,然後人伐之」,孟子之言,信不我欺。順治四年五月,〈即桂王永歷元年,公歷一六四七年〉清兵取湖南,陷衡州,桂王奔武岡,瞿式耜諫阻無效,西南殘局,益趨危殆,渾融知大事無可為,毅然謝劉而去曰:「吾終不能附膏火以同爐也」,于是振錫于七星巖之壽佛菴,不更作戎馬活佛,而從事於禪院的建築,但這幷不是說渾融已經灰心人世,逃身禪窟,恰恰相反,他不過借禪院為韜光養晦之所,以便從事心理上振聾啟瞶,起衰救敝的工作,從表面上看,渾融似乎是遁世了,但從實際上看,渾融幷沒有離開現實,沒有放棄恢復祖國的抱負,僅是工作的方式,有所變更罷了,這正和顧亭林,黃梨洲,王船山等之治經窮史,提倡樸學運動一樣,是殊途而同歸的,我們對于渾融之離開戎伍,絲毫不願加以苛責,而祇寄予無限的同情,這在渾融的生命史上,是一件畫時期的大事,這時渾融年紀,正是三十三歲。

  渾融振錫于七星巖,即開始寺院的建設,不過當時的桂林,方在驚駭動蕩的漩流中,順治五年,桂王還擁有湘粵桂贛川黔滇七省地盤,聲勢頗為振起,但到六年夏秋之間,南昌湖南,先後淪陷,清廷復以孔有德為定南王,由湖南進窺桂邊,七年冬十一月,桂林陷,留守大學士瞿稼軒〈式耜字〉督師張別山同殉國,桂王奔南甯,八桂山河,陡然變色,渾融親見故國全滅,內心的哀痛,是不言可喻的。而瞿張兩公,與僧尤有莫逆的交誼,其死事之烈,也視文文山毫無愧色,瞿張兩公遭俘之初,定南王孔有德勸之降,不聽,勸其披剃為僧亦不從乃囚兩公子土窟,瞿公從容待死,不懼不憂,有古大臣風,張公厲聲罵賊,斷臂傷睛,賊且以木塞其口,慷慨激烈,亦不下于張睢陽,兩公在獄中,復互相唱和,各為詩數十首,幷分別寄與渾融和性因,性因者,堯山茅坪菴的高僧,姓金名堡,號道隱,浙江錢唐人,明末授兵科給事,以直言獲罪,遣戍貴州的清浪江,行至桂林,削髮為僧,與渾融極相友善,與張瞿兩公交誼亦篤,且嘗和兩公獄中詩多首,亦是寄亡國之恨于浮屠者,初非世外人,及瞿張兩公就義,暴屍郊外,無敢收殮,性因獨上書孔有德,請殮兩公,其言有曰「衰國之忠臣,與開國之功臣,皆受命于天,同分砥柱乾坤之任。」臨桂義士,楊蓻,亦敬兩公之為人,毅然收其屍,禮葬之,于是兩僧一士,共同妥辦兩公的身後大事,昔豫讓吞炭變聲,圖報智伯,然猶可說有主臣之分,國士之知,清黃仲則客死秦中,其友洪稚存聞訊,自江南千里間關奔陝昇其柩南下,存即其寡妻孤兒,然這是太平時候的朋友,交誼亦密,獨渾融,性因,楊蓻三子者,皆明之遺臣,當明之後,竟不避斧鑽之險,而厚瘞兩公,無怪反叛驕橫如孔有德者,亦不能不佩三人之義,而莫敢加罪,此其愛國之忠,節義之高,真堪為千古矜式,非徒友誼可風而已,其後性因之粵,楊蓻終隱,渾融和尚獨珍藏兩公獄中唱和諸詩,曰浩氣吟別為一集常以示人,以提倡忠義氣節,不但如此,瞿公之柩,以其後人遷葬常熱原籍,忠魂有歸,可無遺憾,獨張公無後,渾融性因為葬于桂林東郊毛家村,幷起其原配許夫人柩合墓立石,春秋之祭,由渾融獨任其責。吳允謙輓渾融詩云:「西歸?履依然在,北望孤墳更屬誰?」蓋哀僧死後,而張公墓前一盂麥飯,將不復有人致奠。又馬平令金人望?渾融詩亦有句云:「背人常?孤臣墓,補衲私裁百戰衣,」也是高渾融張公墓的義。清宗室趙崧崖〈應鳳〉于合葬別山夫婦記,引渾融之言曰:「三十年間,生死相別,宛如昨日,先生大事已矣,我猶托鉢天涯,一身如寄。烏能無愧于知己歟?」〈文載浩氣吟〉嗚呼!像渾融和尚,報國忠,報友厚,大義凛然,光幷日月,真足以鍼砭薄世,挽已死的人心,存天地之正氣,以觀洪承疇,吳三桂,錢謙益等赧頑事仇,為虎作倀,其間相去,固不可以為里計,即如吳梅村之應徵入京,相差亦復天淵,無怪吳的絕命詞自謂「一文不值何消說。」從來歷史上文人多無行,而方外人每多寄節,吾于渾融益信,後來太平天國,樹義金田,石達開,李秀成,陳玉成輩于大事失敗之後,毅然不屈,從容就死,固是瞿張兩公的流風遺韵所致,而渾融提倡忠義氣節之功,實亦未嘗多讓,張瞿兩公死離之年,渾融正是三十六歲。

  明亡了,故國不堪囘首,渾融乃寄其經綸抱負,銳意于棲霞寺的建築。棲霞寺本建于唐,為西南一大古剎,元至元中,道士唐大淳重修之,易其名為全真觀,故址約在今普陀山寺。順治八年〈一六五六年〉渾融就棲霞洞下,壽佛庵故址,建新寺,仍名棲霞,是即今省立醫學院所在地,其建築程序,是這樣的:順治八年,首建大雄殿準提閣,足慧堂,順治十七年建聽月亭康熙四年建韋駄殿,康熙二十二年建阿難,環碧堂,康熙二十三年建修竹亭,白蓮池、其他僧寮宿舍,廊廓、倉庫、茶寮、廚室,護牆及普同塔等,亦皆次第修建,這一連規模偉大的建築,不僅使七星山一帶地位陡然增加了名勝土的價值,其中樓臺亭閣的佈置,花石泉池的妝點,也都煞費經營。足以顯示渾融經濟的天才,幷且這些建築物,大部份都有深意存焉的,就全寺來說棲霞寺的建設,幷不是為要建設一廣大的道場,也不是為要點綴風景,給騷人墨士以遊目騁懷的便利,而是借這個寺紀念明朝,宣揚忠孝節義,以提起大家不忘故國的思情。就各部份來說,據說聽月亭所以名「聽月」,也是渾融用以寄其無限的亡國悲哀的。明字本來從日從月,但順治十七年緬人縛桂王獻于吳三桂殺之,明朝偏安的殘局也全部結束了,白頭宮女談天寶遺事,已非目所能見,而祇好用耳朵去聽。故「聽月」云者,傷明代已成歷史上之名詞,而又不忍忘之也。我們如果了解此中深意,則對棲霞寺的建築,當另有一番酸楚的感覺。翁必選贈渾融的詩,有句云:「一生禾黍淚,半偈雪霜心」,可謂一語道破他的隱衷。

  但是棲霞寺的建築,也不是一帆風順地一氣呵成的,觀上段寫的年代,從順治八年到康熙二十三年,前後經過三十餘年之久,這纔成為清代的西南名剎。何以把時間拉得這樣長?主要的原因,就是亡國之民固不可為,亡國之僧也不易為。渾融原是明臣之子,其本身亦曾為明室武臣,加以收葬瞿張兩公及整理兩公的吟草,尤易為當局所側目,讒佞者所中傷。所以到了順治十年,癸己之秋,渾融竟以朱明的孤臣孽子,被捕鋃鐺入獄,如果不是臨桂縣令上元戎步兵,以昔時貧困,曾受渾融之惠,竭力奔走營救,則風波亭上也許三字埋冤,我們鑒于當時之明室遺民,橫遭殺戮者甯止千萬,不禁猶為渾融寒心。但是渾融愛國家民族的熱忱,實足感人至深,雖仕于清的新貴們,亦不免受其感動,故終于次年春,獲釋出獄。按渾融入獄之年,為三十九歲,出獄為四十歲,被囚時間約為六個月至八個月。這在渾融生命史上,自然是很值得紀念的一頁,以方外人而成為政治犯,怕也是不很多見的事實吧。渾融,渾融全身的血液細胞,無不充滿為民族而鬥爭的光榮,潘稼堂太史贈句有云:「飽看滄桑惟古佛,愛談忠孝是奇僧」,真可以說是渾融的千秋定評。

  渾融雖出獄,但新建的棲霞寺,却已半就荒圯,渾融以一衲一鉢居其中者,亘數年之久。寺的繼續建設計劃。當然無從談起,但之久,僧眾見渾融行益堅,皈依者漸夥,棲霞寺乃能完成上述的偉大規模。這又可見感人之深,有非尋常所能及者,此其挽救人心之功,正是渾融以退為進,披上袈裟的效果。「袈裟未著愁多事,著了袈裟事更多」,如渾融者,愈多事,庸何傷!

  往後,清室的天下,一天天鞏固,明代諸遺老的復國運動,轉入地下層的秘密工作,渾融也不得不隨著大勢的逆轉,以棲霞寺為其終老之所,惟對入寺遊覽的士大夫們,猶愛談忠孝大節,日誦張瞿兩公浩氣吟,有時興奮至拍案起舞。渾融固豪于飲,不易醉,醉則無擇言,其天性的豪放不羈如此,渾融晚年頗足自給,人有急必傾囊相助,坐是諸無依者歸之,若趨市,孟嘗座上,北海尊前,蓋常客至無虛日。此其慷慨襟懷豈一般專以募化受施捨為能事的僧侶們所能同日而語?

  渾融篤於友誼,凡所交遊,輒能終身道其生平。平居少作詩,文亦不多見,僅傳其志張瞿兩公浩氣吟短文一篇,文甚樸素,筆法簡老,非于古文一道三柝肱者不易為。〈聞林半覺先生言,棲霞寺舊有聯,伏波山虎拜堦前有心?法,嘉熙橋龍游水面無量渡人。故老相傳,係渾融撰書,今已燬。    編者〉雖為僧,不參禪,不托鉢,其上乘本色使然。以康熙四十三年〈一七○四年〉歲甲申之秋圓寢于棲霞寺壽九十。後十年,廣西巡撫陳元龍,提督張朝午,于棲霞寺右側彈丸江岸,建雙忠祠,以祀張瞿兩公,惜渾融未能親眼見此盛舉,否則當另有一番更積極的意義,光緒十八年〈一八九二年〉張聯桂撫桂,重修雙忠祠及棲霞寺,于棲霞寺則祀張瞿兩公牌位,于雙忠祠則祀渾融,性因及楊蓻牌位,合五人生前的生死之交祀于一祠,渾融之靈,當必含笑于西竺的天上。

  渾融死後,其徒即于棲霞寺前二百餘步地建墓立碑,以垂久遠,碑為煙霞別業竹道人書,中行大書:「臨濟正宗傳棲霞寺第一代開山祖渾融大和尚覺靈塔」。左書「渾融生于萬歷乙卯年六月二十七日丑時,圓寂于康熙甲申七月十四日丑時」,作爾行寫。右書二代至第七代各僧徒法名,惟第三四代以後,疑是後人補書者,末紀立碑年月:「康熙四十七年歲次戊子十一月十二日立」。計時是在渾融死後第四年建的。碑書法頗工穩,惟刻工不甚高明。墓門西向,前瀕彈丸江,後枕棲霞寺。立墓前,則左伏波、獨秀、虞山,疊彩,象鼻諸峯,皆在眼底。距墓右數武,略後,有雁公塔,雁公者,蓋即大涵大師,亦一代名僧,〈註〉名山風雨,精靈有伴,當不寂寞,再右約十數武,有普同塔,其下甃石為洞,襄時僧俗無歸葬者,皆厝于此,詳見棲霞寺志,亦渾融所手建築物,普同塔右,約四五步,有紅玉墓,則為清廣西巡撫姑蘇陳文簡姬侍紅玉瘞玉之所,傳紅玉工詩,好山水,年十九卒,然則亦一才女子,墓左後略五六步,亦瘞一女子,有碑曰:「徐藥生侍姬,黔陽朱眉仙女史之墓」。書碑者,自署:「番禺劉華東」:書學趙,寫刻俱佳,想亦一代名姬。江山有幸,瘞兩高僧,兩紅粉,為四時景色增無窮光榮,為後人憑弔,增無限詩料。墓四周有山有水,山為棲霞,即七星山,左右古樹參天,濃陰蔽日,風景極為清幽。惟自康熙四十七年立碑建墓,迄今已二百三十餘年之久,人事滄桑,墓久失修,過客幾不復有知渾融長眠于此者。中華民國二十九年,桂林老者龍積之倡議重修,眾贊成,墓遂新。墓方四丈,為層二,下方上圓,週甃以石,刊有臨桂縣志所載僧的傳略及重修小記各一,其碑則仍康熙四十七年之物也。余每過棲霞寺前,輒低徊大師墓,久之不忍去,因記其生平及墓如上。〈留〉
                   三十年四月二十一日於七星巖畔之楚客寄廬。

  〈註〉大涵,吳江人,本姓潘,九歲出家。既長,入靈巖,從師繼起。遊南嶽有名,楚僧忌之,謀折其足,乃夜遁,走大雪中,飢,搏雪食之,因自號喫雪子。後遊雁岩黃山,遂字雁黃,陳元龍撫廣西,招之遊羅浮,歸至肇慶鼎湖山以微疾逝。大涵工吟詠,著有黃山草,西湖草,補陀南參集,彈指集,桂羅壯遊集,鹽官剩草,皆刊行于世,其彈指集,筆者?客海十,曾一見之,頗多佳句,惜日久,不復記憶隻字矣。大涵事略詳浙江通志仙釋門,及陳元龍愛日堂文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