緇哉

   　　木拂和尚又號華桐流衲，雨山游衲，一字浮衲，茗香客衲，松雲巢衲，吳江人，即葉紹袁〈字仲韶，號天廖道人〉，天啟進士，官工部主事，不耐吏職，乞養歸。妻沈宛君，工詩，五子三女，並有文藝，一門之中，更相唱和，國變後，父子悉皆為僧，高風勁節，古今罕匹。此為其出家以後之日記，收於荊駝逸史之中，起乙酉八月二十四日，止戊子九月二十五日。所記時事雖不甚詳，而明末吳地忠臣義士之所守則可概見。讀者幸審覽之，或亦可為研討我國民族性之一助。    編者誌

　　甲申〈按即崇禎殉國之歲〉舊京警蹕之後，即當枕戈洒泣，鞠旅北征，君志胆薪，臣希種蠡，上報先帝之？，下慰中原之？，而天渝不敬，泄然方歇，則扼長淮要險，祖述晉宋，俾板蕩餘民，不至左袵幸爾，乃鎮師交攻，蒼靈塗炭，奸臣竊柄，權賄熏天，胡〈本作？今改下同〉羯乘？？生心焉，噬臍？及之有，乙酉宏光改元，正月朔旦，余草莽臣不敢問國家大事，祇為吾郡筮之，遇？之復九四，………余憮然曰，倘胡人亂？，胡馬南牧之兆乎！………亡何有錢唐公之難，余以婚姻孔云，？中於禍，朱子夏？余為天目游，余念昭代大烈，遠軼千古，必無胡人一駕，反掌易之，况吾邑忠義，首冠江以南，秉干執戟之士，雲蒸霞蔚，何氛之不靖，而兒輩鼓厲宋？，負餱義旅，？？草？，？風興起者，傾心恐後。………自八月二十一日，翕說之徒，煽？南下，二師〈原註：吳日生，沈君晦〉皆潰，胡？大張，益驕慣吾邑，甚有不如其令者，引落而比屋僇也，士大夫遂推紒以媚焉。余歎曰………我顏臣子，分固當死，世受國家當死，讀聖賢書又當死。雖然死亦難言之，姑從其易者，駱丞續樓觀滄海句耳，御匣朝開，郊壇夜集，固我讓是帝君臣家法也。於是矢計游方外以遯，時八月二十四日也。

　　二十五日甲辰，微雨。四更起，櫛沐告家廟辭之。同子世佺〈雲期〉，世侗〈開期〉，世倌，〈星期〉，世倕〈弓期〉往圓通庵，三幼孫藏之他所，冀存一線。………庵土達元留余，且冉觀去就。

　　二十六日乙已，大雨。以兩先人及亡婦子女遺像七軸，家譜一軸，誥勅六軸，余詩文雜著八本，午夢堂集六本授達元為護蔽之，他日天心厭亂，返我故服，彭咸舊都之居，孫綽遂初之賦，亦未可知，至晚，嚴甥仲日來〈原註：名祇敬，文靖公曾孫〉云，我亦拜？老母偕往矣。母即余姊，賢智識大體，謂甥曰：爾非名宰輔子孫乎，若去一絲髮為胡，即日在我前，我死目不瞑，汝若全去髮為僧，天涯海角，我心亦安。遂同宿庵中。

　　二十七日丙午，雨。曉起理裝，家人輩至庵中拜別，余曰，此行也，若幸中興有期，則歸來相見亦有日，不然，從此永訣矣，兩幼主室家之好未完〈原註：倌倕未婚〉，豈不痛心，然留之事胡必不可，我亦無可奈何耳。三孫不及見其長大，幸為我善視之。………諸婦女可寄四方尼菴，汝輩但為謀其糊口者，俾無凍餒以免感且不朽，家人皆伏地哭，余亦泣。登舟，二兄幼與叔秀姪來送，姪孫舒胤亦來，時年十五，淚潸潸不止矣，既發，冒雨至栖真寺，即香上人簡菴夜可生上人為祝髮焉，即此後或有黃冠故鄉之恩，但恐彭澤田園，門非五柳，遼東歸鶴，華表無依耳。

　　九月初二日庚戍，雨，早別二上人行。〈原註：即香可生〉余曰，行將焉往？有言雙徑者，有言武林有言鄧尉者，余曰，我吳人也不可可入矣，其湖與杭乎。………

　　十九日丁卯，晴暖，甯初〈按是無多巷僧，與木拂同行者〉往臨平訪朱子夏，夜至，亦已為頭陀。

　　二十日戊辰，晴，與朱子夏坐石上看紅葉，赬霞千片，錯繞青翠間，斜陽半掛，四無人聲，涼風微動，葉葉如欲吐語。

　　廿七乙亥，晴冷。超聞二公來候，日落木靜，寂寂凝寒，父子五人，而二子臥床，二子兼執僕役，一僮病又，悽慘之况，對景倍盈。

　　二十八日丙子，晴冷，詠少陵詩：南菊再逢人臥病，北書不至脽無情，淒然泣下。

　　十月初十日戊子，雨，午晴，寶壽石公來，石公曹洞巨宗，先承枉駕，又婉諷主人，不當輕避世客，臨行更勉余泉石自娛，毋久隕憂時之淚。邂逅高情若爾，能無結讓佩之。

　　二十七日乙已，陰晦，小雨。夜與兒輩談長至伊邇，家中無祭拜兩先人者，為泣下沾衣，詠顧著作詩：此夜斷腸人不見，起行殘月影次徊，悲惋久之。

　　十一月初五日癸丑，晴，異冷如昨。陳起岩同許明長來，開國動衛世胄？。芃支？曾受知吾邑周忠毅公，〈原註：公為仁和令〉今秋徘當明經選矣，以胡故為僧居黃林菴。天氣甚寒，余為沽酒夜話。

　　十？日壬戍，晴。太平寺前酒家金奉川敬字兄弟，進謁，送橘諸品為余棄家行遯，慕重之也，市中有好禮如此，可為窮途之嘉遇矣。

　　十六日甲子，晴冷，張度常來，方弱冠，亦僧服，自楚中歸云：長江數千里，蒼茫無一廬舍，焚僇之慘，不忍舉目。

　　十七日乙丑，晴冷。徑山覺公，遣二僧中張戴宏致書邀余入山，以石公言知之。

　　十二月初六日甲申，晴冷。午，至實筏菴，見徐匪石，陳湖起，義士也，亦為僧，密通家信，夜，家人輩來見。

　　十五日癸已，晴。吳巨手〈原註：巨乎祖海洲先生，先君丙戌同籍也。〉贈詩云：閏六月城陷，生民塗肝腦我泣類婦人，長夜直徹？，戴星奔武唐，結友欲共討，何期彼貞臣，絕藥餌先老。驚逝爰一吟，自此腸便槁，歲寒誰同心，嚙雪空自飽。今覩賢聖僧，不覺心傾倒，冠裳變胡服，斯文盡已掃。父子及昆弟，如公家直少。削髮皈空王，除煩不除惱。破家無懽吟，投誠有怒禱，先世忝同籍，約契若不早，我行凌溟澥，望此善自保，英主方恢疆，佛前豈終老。

　　二十五日癸卯，晴暖。姪孫學山〈原註：舒胤〉戴酒肴來，云，周魯望〈名東侯〉，吳子方〈名肅〉王延平〈名建〉皆為僧，士之貧而節長也，何可不識之，以愧世之富貴胡服者。

　　二十六日甲辰，晴。吳叔向邀為其尊人題主，辭再三不獲，今日設硯席菴中行之。夫方外從事，固為創聞。其求不求諸朱紱以為寵榮，而屬一流離行遯之老衲，古君子之風雅歟。

　　丙戌二月初二日，陰冷，沈古叔寄贈詩云：宰官乃現比丘身，豈使甘心遂隱淪，佛子未嘗無所猛，英雄始信有其人。喜持木欈多成算，屢向蒲？是臥薪。寄跡空門知逆境，好留慧劍斬腥塵。

　　二十五日壬午，陰，午晴。顧石甫來，北風雨雪，衛人之懷，已深見之，殊慰。袖出一金贈余，余苦謝，壁立貧士，奈何欲周故人，石甫云，我心也，豈可以貧論哉，余恐固卻則世間恆習，非吾輩道義心期，且重負好友意，故受之，然此誼當於古人中求矣。

　　四月十六日壬辰，晴。家中人來云，營中有陳其不，念余貧，不許兵入余家，而朱斌未知，恐肆掠及我，亦以周瑞印條封之。感諸將士用情之厚矣。義師去，忽安莊胡來，突入將書廚悉毀簡軼拋零滿地，午夢堂集板碎可供爨，憤余貧而無物以遑憾也。

　　十八日甲午，晴。俟長白蕩盜船魚媵慶合稍張取焉，過白龍橋，遇汾湖隣人送酒一罈，米一石，由簡村出太湖，東南風甚大，十餘里波光頃刻？渡，至百？哭拜二先人墓前，循覽松楸，幸存無恙。忽見一短棹東來，則亮迪之父子暨周魯望，不期之會喜畏交深，恨眉之不一同把袂耳。

　　二十七日癸卯，陟長嶺下至薦福寺，渴甚，求井水飲，寺僧出霜梅侑之至跨塘，託儀仲〈原註：少司空念揚孫，亦僧服〉覓一舟往抵青芝山，暮矣，步至綱尚家。………

　　二十八日甲辰，晴，至仲日寓，仲日與顧仲熊前後居也，端木自秦中歸，在焉，言錢江事，相持一哭。仲日設酒，大鴻亦在。〈原註：仲熊端木次子，大鴻端木長子〉

　　二十九日乙已，小雨，端木洗？相留，出秦中諸詩，紀國變，寫幽憤，如在天寶之世矣，述崐山之禍，其族閨秀殉節者五六人，一嫁王者色尤異，死亦尤烈，夏彝仲女為候雍膽子玄詢婦，玄詢早死，今為尼云精進妙慧，不減空室道人。〈宋龍圖學士范珣女〉

　　五月初一日丙午，雨，訪薛諧孟于真珠塢，在圓通菴為僧，風儀樸厚，古道君子也。

　　初三日戊申，晴，諸友早別，半夜大風雨雷電。

　　初四日己酉，晴。吳日生遷營校接牘至云：武林諸義士來顧行幕，講說德義，頌歎無極，高風大節，固宜遐邇景慕，垂譽千秋矣，但山林嘉尚，獨不念荷戈枕甲之瘁耶。弟血戰經年大仇未報，軍孤餉乏，救援路絕，憂心如惔，未知所出，若得越中三千君子軍，成犄角之勢亟圖進取，所大快也。聞諸君入山問策魯連先生，幸廣教之，無虛彼望。

　　六月初八日癸未，晴涼，文瑜姪來云：二月間義師起時，其卒在余門前伐一柳枝，眾共訶貴之曰，物以人重，豈有忠義遠遯之家，損其手植乎。余何人焉，可比甘棠蔽苦哉，而勿剪之也。

　　八月初五日戊寅，晴。佺自市壚歸云，晤陸履常於善慶菴為僧。名孝廉至不能鞏饘糊口於授經，賢哉。

　　二十六日已亥，晴。顧太冲來，僧服。

　　九月初五日戊甲，陰。濃雲罨薈，西風敲竹木間，又作重陽意矣，去秋今日正冒雨至一華菴，流光忽忽，何以為懷。沈若一來，僧服。

　　十月初七日已卯，陰，顧端木，張齊芳來。張，烈愍公子也，任金吾，亦僧服。

　　十四日丙戍，晴。沈君翼生卒，貧無四壁，依沈君庸家，居呂山橋，含殮之具，一無所出，余適賣墓田四畝，先有十金償還酒腐賬，餘存二兩五錢，遺僮持去，侗亦賢田為珠桂計，尚在篋中亦與之，然余父子自是親戚至情耳，病中醫藥所資則皆徐儀仲應給之。同是客處貧士，又非深交，友道所難也。亡後奔走竣事，則賴黃孺完力矣。

　　二十八日庚午，晴。姪孫學山來言吾邑宴虜令之盛，籩豆肴核費至二十餘金，倍席賓從伶人樂伎華燈旨體俱不在內也。不知虞悰食譜中所載何物，耗金錢乃爾。國破民瘻之日，為此濫觴貢媚膃肭，捐儉約之風猶小，喪名義之防實大。………因作一絕云：買宴春宵列錦屏，緡錢二十萬餘增。降奴此夜千珍錯，若爾簟醪上孝聞。

　　十二月初二日甲戍，晴，與兒甥輩往聖恩寺觀說戒，受戒一百餘人，威儀燦然。………薛諧孟，楊維斗，吳茂申皆在。………武進鄉同年韓不挾嗣子公嚴亦僧服同諧孟在。

　　初九日辛已，晴冷。遺詩剖公〈按即聖恩寺方丈〉，公復云：頃接翰教，知大根器與楊李並駕，賴諸櫝護，得展戒法儀規，縱使靈山儼然，必待旁觀證據，若能于高沙彌邊看破，又何須向羯磨師拾吐餘乎，佳什燦如，不能賡和，當錄日來上堂話奉酬雅意，佐工夫鞭影何如。

　　十一日癸未，晴冷，薛諧孟，韓公嚴來。………余甲子同籍無錫錢其若〈名先〉與黃蜚起義太湖，兵敗同二子沉死湖中，顧子凝〈名棻〉亦然，遁入湖州山中死。王畹仲〈名蓀闌〉任廣東縣副，張獻忠來攻，自縊死，三臣忠魂死骨，九泉之下能無徼恩聖主之思，中興茂典，似當首加崇卹。闡既往之幽貞，厲將來之至節矣，不然，人心士風至今日頑鈍無恥已甚，何以障狂波而返正歟。

　　二十六日戊戍，晴。………夜夢丁大司空以紫方錦片幅廣二三尺許如坐褥大，金書忠孝二字貽余，余懸堂中誥命匣上。

　　丁亥正月二十三日乙丑，陰冷。………吳茂申，趙締之亦僧服來，不值。

　　二十九日辛未，陰風。趙欽仲來，僧服。

　　三月十三日甲寅，晴，拜墓歸，道中晤沈治佐，出所作曲相示，猶乙酉秋贈余父子祝髮詞也。撲面胡塵秋風？，愁髮三千丈，難支幾夜霜。夢整纓冠，拜手皇上，淚血染楓江，數丹心，一縷青絲放。〈原註：步步嬌〉離恨愁天老，思君落日長，甯憐綠鬢春無恙。酒不灑葛巾陶元亮，冠不帶故里文丞相，不是他儒心釋像，撐個東土綱常，倒藉那西方和尚。〈原註江兒水〉蓮花香世界，貝葉古文章，跳出個鬼嘯神號彌天網，且自築靈台雲水鄉。〈原註：僥僥令〉鐵錚錚頭顱那廂，搰碌碌衣冠這廂，試看取推三瞞兩，自弔胆與懸腸，更頓首且誠惶。〈原註：園林好〉一朝百萬苦眉葬，舉世裏那堪喝棒，任他雪滿毗盧月滿床。〈原註：尾聲，治佐名永隆，吳江人。〉

　　二十二日癸亥，晴。………同年李子木僧服同元長上人來。

　　二十五日丙寅，晴。兒輩往聖恩寺看薩嚴道場，徐慶宇招余同陸明湖〈原註：履常封翁〉小飲，陸年七十矣，亦僧服，品雅格高，博綜今古，諳練有識，談言不倦。云曾見殘文實錄，載出亡事甚明，致身錄是膺書。

　　二十六日丁卯，晴。沈君善來，釋號寶威。午飯別去。

　　四月二十五日丙申，晴。胡在長歧嶺錢家谷二潭殺人如刈蒯，搶掠婦女貨什不可記。楊維斗如樊參軍幕矣，故往一雲商更遷之策。迨夜又聞胡于山中索九人焉，楊維斗，薛諧孟，姚文初，陸履常，顧端木，吳茂申，包朗威，驚幾及余。

　　二十六日丁酉，晴。夜至楓橋止，倕從焉，飲湯重卿樓予白李君采在。重卿義士也，君采素心人也，知九人之言皆訛，因維斗而風影疑耳。然人言藉藉，山中不可以久留矣。

　　五月初八日戊申，晴。智證庵有隣人，昔曾識余者，屬致一牘于王敬鍚，當以一百二十金為壽。余曰，餓死事小，夷齊亦非異人耳。豈可通姓名于失節之叛臣哉。託以方外故辭之。

　　十五日乙卯，晴。與可生往梅溪，………庵主大山，光祿孫公瀟湘子也。早年信佛，師事天童。乙酉國變，遂去髮，以故墅為新藍。………

　　六月十一日庚辰，晴風。與佺倌往賞湖，馮茂還亦僧服久矣，黃平立孫元襄同在，二君俱高蹈棄子衿不就。

　　十二日辛已，晴，訪表姪馮子近，亦僧服。

　　十六日乙酉，晴熱。聞武康不拈香，不拜胡生位，令逐之。間？往江右就朝宗於寶？，當今禪席一人矣。

　　八月初二日庚午，晴熱。陸嗣安介潭同子近來，嗣安僧服四月，于山中識之。介潭兩晤於梅溪。亦棄去子衿棄不就。

　　二十二日庚寅，？雨晴，哺又大雨。侗來云：顧大鴻仲熊雲間被害時，兄弟？死辨海上諸札皆出已？，與父無？也，胡亦相顧昨指。歎機雲河橋之後又有此二雋。

　　十月初五日壬申，晴。信至云，端木被害金陵矣，傷哉。

　　十二月初九日乙亥，晴倕佺就醫鄧尉，二十餘日矣，杳無消息，故倌倕往視之，先至溪拉侗偕去。晚間枯林戢響，斜理涵洞，東窗對影，一樽黯絕，顏子之樂自在簟瓢，予不堪憂者，家國殄瘁，豈能忘心，李陵所云：胡笳互動，邊聲四起，獨坐聽之，不覺淚下。
〈完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