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抱石

石濤
  釋道濟,亦名原濟,字石濤,一字阿長,號大滌子,別號清湘老人,苦瓜和尚,瞎尊者,宗室之後也。國變後,托身佛門,行道超崚吐屬不凡,自刻印云:「搜盡奇峯為畫艸。」任飛錫所之,獨往獨來嘯傲人天,頗具豪徒俠客之概,清順治八年辛卯,飄然自廬山來常熟,致蕭伯玉〈士瑋〉書於錢牧齋〈謙益〉而去,牧齋以十二詩句送之,其一云:「兵塵不上七條衣,刀劍輪邊錫杖飛,五老栖賢應有喜,昆明刼外一僧歸,」晚年遊江淮間,在揚州大滌堂最久,著論畫一卷,詞義玄妙,全自經典中出。

  康熙十二年,和尚作喬松圖高古蒼潤,松下著一翁,杖笻盤桓,狀如神仙,題云「尋僧入秋寺,明月彈素琴,香翠滴人裙,涼風生暮林。」且識之云:「癸亥三月遊山天台偶見一松,孤高挺秀,迥出尋常。因戲圖是幅,幷著大滌子於其間,不亦快耶?三十四年乙亥,又遊武凌,歸而放舟江上,歌詩三首,詩云:
    棹歌江上不揚波,雲裏翩翩一雁過。
    客况難禁思故舊,如何烟樹漲村多」
    落落江湖一散臣,蕭然放艇學漁人。
    隨波欲覓桃花瓣,不信塵埃亦有春」
    武陵溪口燦如霞,一棹尋之興更賖。
    歸向吾廬情不己,?含春雨寫桃花。

  「誰將一石春前酒,漫洒孤山雨後墳?」此和尚生前自題墓門圖之句也,和尚歿後,門人甘泉高西唐〈翔〉,獨敦恩誼,每掃其墓,江都閔廉風〈華〉,所作可憐一石春前酒,剩有詩人過墓門。」即詠此事,廉風後過和尚故居,有詩二首,第二首結句自註云:「費此度〈密〉嘗在此地五十年,尚未得歸,億先壟在四川,成都新繁縣,自作繁川春遠圖,指為和尚洗硯,設色其圖也。」

    僧帽儒衣老畫師,蕭然危坐此樓時。
    澤蘭叢叢瀟湖竹,迅掃霜臺憶楚詞」
    一帶頹垣護樹根,阿誰曾識舊清門?
    至今門外春流色,獨染當年浴硯痕。

  和尚原善書,尤工秦篆漢隸,時王烟客〈時敏〉,亦以分隸名,獨心服和尚書,謂「大江之南,無出其右者。」然世之所以與石溪漸江合稱為三大和尚者,當不在書,不在詩,而在六法之一事。和尚之畫,自山水人物至竹石梅蘭,筆意縱恣,啤腉古今,橫溢矩矱,一落筆即與古人相合,故麓臺〈原祁〉,云「海內丹青家,吾雖未能盡識,而在大江之南,當推石濤為第一,予與石谷皆有所不逮」。和尚之畫品以定,或以和尚之畫比石溪謂:「石溪沈著痛快,以謹嚴勝,石濤排奡縱橫,以奔放勝,真一時瑜亮,後無來者。」或比之石谷,南出云:「清湘本領,秀而密,實而空,幽而不怪,澹而多姿;蓋石谷,南田,雖皆稱勁敵,然石谷能負重,南出能舉輕,其負重又能舉輕者,其清湘老人乎?」

  乾隆時鄭板橋〈夑〉,專精蘭竹,嘗曰:「石濤之畫,如野戰,似無紀律,而紀律自在其中,余時作大幅,極力仿之,橫塗豎抹,要尚在法中。未能一筆踰於法外,甚矣,石公之不可及也。魯男子有云曰:「惟柳下惠則可也,我則不可也。」予於石公亦然。」

  板橋又云:「石濤畫法,千變萬化,蒼古離奇,又能細秀妥貼,比之八大山人有過之無不及。然八大名滿天下,石濤名不出吾揚州何耶?八大純用減筆,石濤微有葺爾之處,且八大無二名,人識之易,石濤曰清湘道人,曰苦瓜和尚,曰大滌子,曰瞎尊者,別號太多,却亂人記識,八大只是八大,板橋亦只是板橋,吾不能從石公,」然和尚,署款,尚有極,若極,阿長,元濟,老俠,粵山,贊之十世孫阿長,零丁老人,殆??所見而殊名之觀,可謂奇癖矣。

  和尚之奇尚不止此,兼工疊石,又奇也,由來揚州以園亭勝,園以壘石勝。余氏萬石園,全成子于和尚之手,今獨以壘石見稱云。

八大山人
     八大山人名耷,宗室甯都王孫也,世居南昌。父原工書畫。其名噪江右,然生而暗啞,口不能言。父歿後,有甲申之變,山人亦學父喑啞,左右承事,皆以目語。合意則頷之,不合意則搖頭。對賓客寒暄,亦以手,或聽古今事,有會心處,輒啞然而笑,如此者十餘年,遂棄家為僧,自號雪個,個山,人屋,驢屋,瀘漢,書手,洛園,不一而足,最以八大山人行世,蓋八大者,或謂山人曾藏八大人覺經,或又謂八大乃四方四隅惟我為大之意,不知孰為當也。但山人署名,每八大二字及山人二字,各以草書連綴其畫,八大如哭字,又如笑字,山人如之字,故合而讀之,類哭之笑之,隱約間當有故國之思,又所鈐印章,有一小印,字形宛如畫屐,迄不能讀也。

     山人嘗入奉新山中,稱宗師二十年,從學者常百餘人。臨川令聞其名,延之官舍,又年餘,忽忽不樂,遂發狂疾。時而大笑,時而大哭竟日。一夕自裂僧衣,投之火,走還會城。自是常戴布帽曳長袍,獨徜徉市肆間,履穿踵决,拂袖蹁躚,兒童後隨譁笑,而山人不顧,人亦無識其為王孫者,適有姪遇於途,留居其家者久之,病始癒,乃大書一啞字置其門,絕不與人言語。

     山人之畫,擅長山水與花鳥竹木,皆以簡省勝。筆情縱恣,不泥成法,蒼勁圓晬,逸氣橫至,雖偶有積十日五日之功為精緻之作,而傳世者甚寡。??運石三品,世固有神品之稱,即蘆雁鳧汀,潛魚飛翼,亦皆屬生動之致,非他人所可企及,乾隆時,仁和程柯坪,〈之章〉題山人菌筍圖云:

     誰能畫菌如畫芝,銅釘茁土僊瀣滋?誰能畫筍如畫荻,凍雷怒蟄錦棚坼?山人泚筆絕藝兼,圓堆壞笠犀擢夫,伊蒲饌淨谷神?,擷蔬不受肥羶黏,石城囘首烽烟動,朱邸繁華成昔夢,寄生已分笑靈椿,結實何必飼饑鳳。一龕枯坐雪鐙昏,薇蕨西山忍共論,君不見,國香零落鷗波涴,芳草王孫斷客魂。

     山人之書,胎息魏晉,狂草尤怪偉,大瓢偶筆曰:「八大山人雖云指不甚實,而中鋒懸肘,自有鍾王之氣,」又曰「世人惟知學黃魯直瘞鶴銘,不知魯直以前,有唐之張嘉貞;魯直以後,有明之八大山人也。」

    山人之詩。殆不傳世。武進邵子湘〈長蘅〉客南昌時,訪山人於北蘭寺,山人握手熟視,忽又大笑,竟不交一語。是夜子湘寺宿中,與寺僧澹公剪燭而譚,澹公語子湘曰:「山人有詩數卷,祕不示人,題跋尤古雅,間雜難澀語,不盡可解」子湘因得見山人與澹公數札,歎為人減晉人之語云。今所見山人詩惟左二十八字,誠吉光片羽也。

 

   題畫山水
     郭家皴法雲頭小,董老麻皮樹上多,想見時人解圖畫,一峯通寫宋山河。

  山人面色微頳豐下而小髭,飲酒不能盡二升,而好飲。賓士山僧市人屠沽,有具酒邀之者,輒縮項撫掌,笑聲啞啞而往。往輒飲,飲輒醉。又好以藏鉤撫陣之戲,賭酒勝則啞啞然笑,負亦笑,愈負則起而擊勝者背,笑益啞啞不可止。既而大醉,每歔欷流涕。或備紙筆,牽袂捉衿索畫,則墨瀋淋漓,經意揮洒,忽作雲山,忽寫竹石,毫無所愛惜。故求山人畫者,多索之山中,且多就山僧,屠沽購之。若顯貴以數金,易一木石,山人不與也。或有持綾絹至,山人即取而受之,曰:「如昔懷素語人,吾亦用以為襪而已。」

  山人出自宗室之裔,痛遭社稷顛覆,國士淪亡之變,悲憤慷慨,汨浡鬱結,而無發泄之地,於是佯而為啞,為狂,遊戲筆墨,哭笑杯酒,以銷磨刼後生涯,其意亦可哀矣,况世皆目山人以啞者狂人,未知其哀憤所在。惟司馬熊蔚懷者,不知何許人,嘗賦詩寄山人,慕其高蹤,蓋亦嚴栖,遺臣之有志節者也。詩云:

     高士南州邈,東湖烟雨寒。伊人千載後,秋水一編看。把卷吟詩好  聞名見面難。
  相期拾瑤草,長嘯碧雲端。林巒供放眼,城市即山中。予亦巖棲者,將無現世同。
  絕袪名士態,定許酒人通。笑彼雲烟客,崎嶇走雪風。

輪庵和尚
     釋同揆,號輪菴和尚,文震亨之子也。本名果,字園公,明亡後,祝髮為僧。遠居雲南大理府,所著有寒溪集,紀明末軼事甚多,其鼎湖篇一首,文詞悲涼,不讓吳梅村永和宮詞也。自序云:「丁丑戊寅之間,先公受知烈皇,遵旨改撰譜琴,宣定五音正聲,薦之郊廟大祀。上亦自製五皇建極百僚師之諸操,與先公付內翰尹紫芝翻譜鉤剔。時司其客者,內監琴師張某也,張某奉命,與宮嬪褚貞娥等,師尹內翰受琴學指授,屢受賜珍物酒果縑葛之屬,極一時寵遇。及闖賊犯京,烈皇殉國,善琴諸嬪妃,皆投池而死,內翰恐御製新譜失傳,忍死抱琴而逃,南歸謁先公于香草垞,語京師之變甚悉。自此後,三十九年,不聞內翰音耗。今茲癸亥之秋,忽來寒溪,與余相見如夢寐,內翰意欲從余學佛,為賦此篇以贈。」詩云:
         鼎湖龍去秋溟溟,驚風吹雨秋山青。
         白頭中翰淚凝霰,叫霜斷雁棲寒汀。
         烈皇御字十七載,身在宮中心四海。
         一朝地老與天荒,城廓依稀人事改!
         當年刪定南薰曲,內殿填詞徵召促。
         琴張好學直乾清,先公屬賜金蓮燭。
         雅樂推君獨擅長,望春樓下拜君王,
         高山一奏天顏喜,奉勅新翻舊典章。
         昭儀傳諭何諄切,予賚先頒女兒葛;
         上林避暑捨絲桐,溫語貞娥遵祕訣。
         流泉石上坐相邀,薇省風清玉佩搖。
         神武門前輕執戟,永和宮裏薄吹蕭。
         如意初傷淚沾臆,那堪又報河南失。
         鈿蟬零落葬田妃,池水蒼茫尚凝碧。
         寒食花飛不見春,冬青冡樹斫為薪。
         煤山一片淒涼月,猶照疆場血化磷。
         世間萬事須臾夢,老臣別有西台慟,
         四十年來寄食難,何人再聽高山弄!
         鑑湖南去雲門外,古寺松 景晻靄。
         縱舟無意忽相逢,恍惚夢魂同晤對。
         夕陽影裏話前朝,天壽諸陵王氣消,
      留得閒身師白足,滿頭霜髯影蕭蕭。

普明頭陀
     普明頭陀,即東吳高士歸恆軒。初名祚明,後易莊,字元恭,一字元功,又曰圓功,恆軒其號也。江蘇崐山人,太僕卿歸有光曾孫,處士歸文休之子。早年入復社,博涉羣籍,崇禎十三年庚辰,以特榜被召,辭不赴。耿介特立,不與俗諧。獨與同里顧亭林友善,世有歸奇顧怪之目。仲兄歸爾德名昭,宦至同知,參史可法維揚幕府,城破與難死,高士往收兄之遺骨而歸,是歲清兵攻崐山,與亭林應縣令楊永言檄起兵,事不成亡命,未幾,潛返鄉,削髮為僧,自號普明頭陀,結廬金潼里祖瑩之側,非素交不納,扉破至不可闔,樓破至不可移,俱以蘆葦縛之,遂書額「結繩能治」四大字。尚撰一聯自署于門曰:
           兩口寄安樂之窩,妻太聰明夫太怪。
           四隣接幽冥之地,人何寥落鬼何多。

     當是時,亭林尚奔走王事,遠遊四方,高士乃賦詩二首懷之。亭林未還,高士遂裁書與之,有言曰:「昔柳子厚之竄于南方,恨其祖先不若馬醫夏畦之鬼,無享歲時之祭,君獨無邱墓之思乎?」直諒誠欶如此,而終未能與亭林相見而卒,年六十一,遺著曰懸弓集。亭林接訃大哭,所作哭歸高士云:
     弱冠始同遊,文章相砥礪,中年共墨衰,出入三江汭,悲深宗社墟,勇畫澄清計。不獲聘良圖,斯人竟云逝。峻節冠吾儕,危言警世俗。不為扣角歌,常作窮途哭。生耽一壺酒,殤無半間屋。惟存孤竹心,庶比黔婁躅。太僕經鏗鏗,三吳推學者。安貧稱詔待,清風潘林野。及君復多材,儒流嗣弓冶。已矣文獻亡,蕭條玉山下。酈生雖酒狂,亦能下齊軍。發憤吐忠義,下筆驅風雲。平生慕魯連,一矢解世紛。碧鷄竟長鳴,悲哉君不聞

     高士豪放奇逸,頗好飲,醉輒哭歌,旁若無人。文詩書畫,掩有眾長。所著傳奇萬古愁一曲,宏肆瑰麗,諭者謂足與離騷天問頡顏,蓋假事于古,詆當時所謂之聖主賢相,自洩滄桑之際,痛哭流涕之意者也。茲錄其題福源寺羅漢松一詩如左,

     福源建自梁大同,創寺之年植此松。歷千餘載寺再建,此樹不改青蔥蘢。大二十圍高難度,攫拏天際如虬龍。石根鐵幹苔斑駁狂風動搖聲錚鏦,夜然長明燈,晨撞萬石鐘,聲光震耀生靈怪,柯葉常有白雲封。水車之役大木盡,斧斤欲加鬼不容,天王柏,上方松,昔年來遊有題詠,何况此樹六朝之遺蹤,松之名者今有報國古岱宗,彼以神京名嶽顯,此獨晦匿于震澤之濱縹渺峯,大材僻處自矜貴,賞玩不辱于凡庸。大抵植物有如此,人生何必皆遭逢,嗟哉人生何必皆遭逢。

     時詩豪錢牧齋吳梅村各有題高士僧服小象七絕四首。梅村所作,初言高士嗜飲,次言長于詩詞,又次言畫竹之妙,終言其工書,視為高士之小傳可也。因錄之。

       題歸玄恭僧服小像
    豈是前身釋道安,遇人不著鹿皮冠,接籬漉酒科頭坐,只作先生醉裏看。
       金栗道人道者裝,玉山秋盡草堂荒,刦灰重作江南夢,一曲伊州淚萬行。
       共道淇園長畏材,風欺雪壓倩誰栽,道人掃向維摩壁,千尺蒼龍護講台。
       中山絕技妙空羣,智永傳家在右軍,為寫頭陀新寺額,筆鋒蒸出墨池雲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   明末民族藝人傳